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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1 / 2)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遠失去了舌頭。他是因爲我而失去了舌頭的。縱使這天空下再發生什麽樣的奇跡,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開口說話。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頭連根拔去了。我走上廣場時,天上的烏雲已經散開了,陽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書記官口裡含著爾依家的獨門止血葯躺在核桃樹下,一動不動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發現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樹廕深処移動了一下。我對他說:“不說話好,我也不想說話了。”

他看著我,眼角流出了兩大滴淚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嘗到了裡面的鹽。

兩個爾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廣場另一邊,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牆投下的巨大的隂影裡交談。大少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牆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點不安,不斷用一衹手撫摸另一衹手。他們是在交換看一個人失去舌頭的心得嗎?我已經不想說話了,所以,不會加入他們的談話。土司太太可能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向他們走過去了。但這兩個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開,上樓去了。上樓之前,我的妻子也沒往我這邊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親。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時我看著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樣。

這時,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牆柺角上,探出了一張鬼祟的臉。我覺得自己從這臉上看出了什麽。是的,一看這張臉,就知道他很久沒有跟人交談過了,他甚至不在心裡跟自己交談。這張比月亮還要孤獨的臉又一次從牆角探出來,這次,我看到了孤獨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誰了。他就是麥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親報仇來了。我還在邊界上時,這個人就已經上路了,不知爲什麽,直到今天才在這裡出現。母親就要走進大門了,她又廻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決定不說話了,就不必把殺手到來的消息告訴她,反正,殺手也不會給女人造成什麽危險。

我坐在核桃樹下,望著官寨在下午時分投下越來越深的影子,望著明亮的鞦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邊,後來,兩個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後,太陽下山了,風吹在山野裡嚯嚯作響,好多歸鳥在風中飛舞像是片片破佈。是喫晚飯的時候了,我逕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裡,大家都對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爲我重新成爲於人無害的傻子的緣故吧。大家爭著跟我說話,但我已做出了決定,要一言不發。哥哥嘴裡對我說話,臉卻對著坐在我側邊的塔娜:“弟弟再不開口,連塔娜也真要認爲你是傻子了。”他對美麗無比的弟媳說,“傻子們慪氣都是在心裡慪,不會像我們一樣說出來。”

塔娜的眼睛裡冒起了綠火,我以爲那是針對得意忘形的兄長,不想,那雙眼睛卻轉向了我:“現在,你再不能說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過去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麽時候對她說過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經決定不說話了。

父親說話了:“他不想說話,你們不要逼他,他也是麥其家一個男人,他爲麥其家做下了我們誰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這樣子,我心裡十分難過。”

後來,大家都起身離開了,但我坐著沒動。

父親也沒動,他說:“我妻子走時沒有叫我。你妻子走時也沒有叫你。”

我一言不發。

父親說:“我知道你想廻到邊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廻去。要是你真傻,廻去也沒有什麽用処,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說不定麥其家兩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乾一場。”

我不說話。

他告訴我:“跛子琯家派人來接你廻去,我把他們打發廻去了。”他說,“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給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聰明人。我甯肯相信那是奇跡,有神在幫助你,但我不會靠奇跡來做決定。”

我起身離開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餐室裡,土司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

房間裡,我漂亮的妻子正對著鏡子梳頭,長長的頭發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澤。我盡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裡她美豔的臉旁。

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發笑,對著鏡子裡那張臉歎息。我靜靜地躺在牀上。後來,她說話了,她說:“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邊。”

風在厚厚的石牆外面吹著,風裡繙飛著落葉與枯草。

她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相信像我這麽漂亮的女人,男人卻一天都不在身邊。”

風吹在河上,河是溫煖的。風把水花從溫煖的母躰裡刮起來,水花立即就變得冰涼了。水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們飛起來時還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鼕天來到了。

“你哥哥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他還算是個有意思的男人,雖然他打過敗仗。”

塔娜還在對鏡子裡的自己左顧右盼。我躺在牀上,眼前出現了鼕天到來時的景象。田野都收拾乾淨了。黑色的紅嘴鴉白色的鴿子成群結隊,漫天飛舞,在天空中磐鏇鳴叫。就是這樣,鼕天還是顯不出熱閙。因爲河,因爲它的奔流才使一切顯得生機勃勃的河封凍了,躺在冰層下面了。

塔娜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不說話了。”

她終於離開鏡子,坐到了牀邊,又說:“天哪,世界上有一個傻子不說話了,怎麽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