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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话 栖息水中的马(1 / 2)



葬礼的队伍在灰色山丘上缓缓前行。



夏日的天空布满了层层堆叠的乌云。沉重的天空涂满浓淡各不同的灰色,看起来彷佛下一瞬间就会像坨泥巴坠向地面。云的内侧传来雷鸣声,一部分隐约发光。但是不知为何嗅不到降雨前的湿气。在这片阴天笼罩下,枯草遍布的灰色山丘上,葬礼的队伍在雷鸣的追赶中缓缓前行。



菲莉默默让出道路,未经犹豫便跪在路旁。她将双手交握在胸前,垂下头开始为死者祈祷。丧礼的队伍走过她的面前。



队伍的成员都穿著遮盖全身的黑色长袍,手中握著锁链,锁链下端吊著小提灯。橙色光芒在这片灰色的世界中随步伐摇曳。那火光肯定会将死者的灵魂确实引导至墓地吧,一定也能驱赶在这途中诱惑死者的恶灵。



从头到脚盖著黑布的队伍成员看起来彷佛他们自己才是死者。这时,队伍中突然有一个人绊到了脚而跌倒。黑布随之掀起,露出底下那张稚气未褪的少女脸庞。菲莉连忙站起身,伸手帮忙搀扶。就在这时,菲莉瞧见了棺材里头。棺材似乎是送到墓地安置后才会用铁钉钉死,棺盖现在半开著。



看见棺材内部,菲莉眯细眼睛。



棺材里头几乎是空的。



里头只躺著一小块缠绕著染血绷带的肉块。苍蝇发出振翅声飞在周遭。少女以颤抖的声音道谢,试著站起身。她的脸颊爬满了泪水。一位老妪──也许是她的祖母──靠近两人,伸手帮忙搀扶少女的肩膀。老妪察觉了菲莉的视线,以枯哑的嗓音低声说:



「她是这孩子的好朋友。在湖畔失去行踪,最后只有肝脏被冲回岸边。像这样死去的孩子已经好几个人了……真是凄惨啊。」



老妪低下头,迈开步伐。少女也摇摇晃晃地回到葬礼的队伍中。不知谁敲响了手中的钟。钟声与雷鸣彼此重合,沉郁的声响在这片灰色的世界回荡不已。



灰色的送葬队伍渐行渐远,留在原处的菲莉自言自语:



「…………水马(Each Uisge)。」



她拿起刚才平放在地上的手杖,紧紧握住。



随后菲莉朝著送葬队伍的反方向,也就是村落的方向迈开步伐。



* * *



在长满鲜绿牧草的平原上设有白色的围篱。围篱中的羊群们挤在同一个角落,不断发出咩咩声。大概是害怕雷鸣,它们躁动地不断蹬著草地。附近的空气中充满了细微的羊叫声与浓烈的野兽气味。托罗从皮包中探出脸,抖动著鼻翼,打了个喷嚏。



为了让羊群直接进入,围篱旁有一栋朱红色建筑物。



菲莉沿著围篱的外侧,朝著那砖瓦建造的牧羊小屋前进。现在关闭的左右两扇木门前方,身穿连身工作服,很适合大胡子的粗犷男人不知正搬运著什么。



他在地上摆出好几根铁钩。握柄有如枪一般长,前端附有造型凶恶的倒钩,怎么看也不像牧羊所需的农具。男人像是在检视铁钩的品质,一根接一根将铁钩拿到手上。菲莉靠近正聚精会神工作的男人。



「不好意思…………请问──」



就在这时,男人脚边那抹黑影有所动静。菲莉不由得瞪大双眼。



那是一头年老的黑狗。身形壮硕有如一条小牛的老狗撑起身子,直盯著她。尽管在过去曾遇见无数形形色色的野兽与幻兽,但菲莉还是在老狗站起身之后才察觉它的存在。在讶异的菲莉耳畔,库施那吹了声短促的口哨。



『还真是稀奇,就连我也几乎感觉不到存在感。不晓得在人类身旁担任卫兵几年了,真是了不起的侍卫,堪称老兵的榜样啊。』



「您好。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喔。」



菲莉低下头对著老狗轻声说道。老狗嗅了嗅菲莉伸出的手掌后,稍稍放松紧戒。但它显然并未完全松懈,而是将视线挪向菲莉脚边的影子。



『哦……能察觉我的存在吗?』



「请别担心,库施那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老狗没有出声回答,只是放松了力气。它将头搁在前脚上,再度于主人身旁趴下。男人用那双大手摸了摸老狗的头,以嘶哑的声音对菲莉说:



「既然古里姆放行了,你应该不是坏人吧……你是什么人?」



「突然造访很不好意思,我是旅行中的幻兽调查员,名叫菲莉•埃赫纳。关于您女儿的事件,我深感遗憾。」



菲莉取出膏药盒,向男人显示纹章后深深低头行礼。男人像是理解了她的来意,点了点头,对她伸出手。菲莉紧握住那只皮粗肉厚的手掌。



「我叫巴纳德。既然你特地来找我这连葬礼都不参加的混帐父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家女儿是怎么死的了?」



「是的。听说是在湖畔失去行踪,只有肝脏被冲回湖畔。应该是水马吧?」



「是喔……原来那怪物叫这名字。」



「您亲眼目击过?」



「不,看到的不是我……不过,有个幸存者。」



巴纳德一脸阴沉地摇摇头,开始诉说从幸存者那里听到的事情。



在某个炎热的午后,六名少女与一名少年前往湖边戏水。听说一行人在岸边遇见了一匹可爱的小马。小马像是希望有人骑上它的背,挨近众人身旁磨蹭。少女答应了那可爱的邀请,一个接一个骑上马背,小马愉快地低鸣。但在这时,少年发现了一件怪事。为什么一匹小马能让六个人乘在它背上?定睛一看,原来那匹马的身躯正一点一点地拉长。



那绝对不是什么幼马。少年发现这回事,拔腿就想逃。但小马昂首嘶鸣,挡到湖畔方向让少年无法逃进森林中,奔驰在水面上追赶在少年身后。同一时间,六名少女们在惊惧之中哭喊却无法离开马背。直到少年抓住垂到湖面的树枝爬上树,小马这才放弃他,跳进湖水中。



在那之后,六个肝脏被冲上湖畔。



因为少年口述的内容太过荒诞,村民们谁也没相信。虽然村民也曾听闻幻兽造成的灾害,但都是外头的传闻,这一百年来一次也没在本地现身。但是,巴纳德的女儿为了寻找在森林走失的小羊,因为距离不远便拒绝了老狗的护卫,前往湖畔后也同样下落不明。



隔天,肝脏被冲上湖畔。



「是我们太蠢了。无论是我们家或村里的人,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有那种怪物。女孩们的死状确实异样,但大家都觉得应该是胡闹过头而溺水,尸体被狼啃了吧。小伙子也是因为目睹伙伴们死去,一时之间胡言乱语而已吧。只剩下肝脏听起来是不太对劲,但根本没人想过同样的事件会再度发生……如果那时候我愿意相信,女儿也不会丢了性命。」



「请别责怪自己,这是人之常情。幻兽带来的灾害时常因为事态超乎常识,起初不容易明白原因在于幻兽。再者,水马也并非多么著名的幻兽。」



如此解释后,菲莉蹲下身。不知何时她脚边摆了一本书。她白皙的手指拾起那厚重而陈旧的书本。巴纳德虽然一瞬间感到纳闷而皱起眉头,但最后没多说什么。她熟稔地翻开泛黄的书页。



「幻兽书,第二卷第五十六页──『水马』──『第一种危险幻兽』。」



菲莉紧张的语气念出「第一种危险幻兽」这字眼。



菲莉翻开的水栖马的条目中,设有许多子项。其中只有水马被认定为「第一种危险幻兽」。



「『栖息于水中的马,水栖马中最危险的种类。出没于海洋或湖泊,时常以鬃毛美丽的模样现身,将乘上马背的人拖进湖中猎食。但因为讨厌肝脏而留下肝脏不吃,剩下的肝脏会被冲上湖岸。』在同种族中以凯尔派(Kelpie)最为闻名,但凯尔派是栖息于急流处,凶猛性与危险性都偏低的幻兽。而水马则是『第一种危险幻兽』,也就是存在本身就相当于兽害的幻兽。只要您向我提出请求,我就能立刻予以处置。」



「不了,不需要。」



巴纳德的回答让菲莉愣愣地眨了眨眼,纳闷地歪过头。菲莉露出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对巴纳德问道:



「请问是为什么?」



「女儿的仇,由我来报。」



巴纳德如此说完,拿起刚才摆在地上的铁钩。他从中选了三把扛在肩上,迈开步伐。菲莉紧追在他身后。



「那太危险了。此外身为幻兽调查员,我也无法建议被害者私自复仇──」



「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调查员小姐,你一定是打算尽可能别杀那家伙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就像那样。」



「……的确,我个人并不喜欢杀害幻兽。然而『第一种危险幻兽』属于必须尽速移至没有人烟的『保存地区』或是予以『驱除』的对象。水马并非规定上建议迁移至『保存地区』的稀少幻兽,而属于『驱除对象』。况且现在也已经造成了严重灾害。我会将各位居民的安全放在最优先,负起自身的职责。」



「这样啊。那调查员小姐,万一我死了你就宰了那家伙吧。」



「无论是我或您下手,结果都一样。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觉得啊。这是我的问题。」



巴纳德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菲莉。那双眼中清楚浮现了对眼前这位固执少女的愤怒。菲莉用蜂蜜色的眼睛平静地接下燃烧般的视线。



「女儿、重要的家人被杀的仇恨,没办法托付给别人就能放下。拜托你体谅我。如果现在把敌人让给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您的女儿肯定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孩子吧。兽害的遇害者比起为自身复仇,大多更希望遗族能平安活下去。尽管死去的她不期望您为她报仇……您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我啊……我就只是恨那家伙。」



巴纳德喃喃说著。他脸上表情并非憎恨,而是飘过一抹空虚。他如此独白:



「杀了我女儿的怪物,我就是恨到无法忍受。」



幻兽没有人类的道德观,习性较接近动物的种族更是如此。



他们总是倏地现身,顺从天性啃食名为人类的肉块。正因如此,在童话与传说中总不缺少人类与幻兽交战的故事。



对于女儿惨遭猎食的父亲心中的憎恨,菲莉没有再多说什么。



巴纳德打开了仓库门。仓库内的横梁上绑著一条绳索,绳索下则吊著一只背部刺著吊钩的小羊。颈子已被割断的小羊身躯下方流了一滩发黑黏稠的血泊。巴纳德挥手驱赶苍蝇,将小羊的尸体从吊钩上取下,以厚毛毯包裹,放在一声不吭地跟进仓库的老狗背上,用细绳固定。老狗并未因血味而兴奋,默默扛起尸体。



随后巴纳德背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沉重背包。左肩扛著铁钩,右肩扛起皮包,在老狗的伴随下迈开步伐。甚至没有将因雷鸣而胆怯的羊群赶回小屋,他踏上通往村庄的道路。菲莉默默地跟在他背后。



「你要跟来是无所谓,但可别碍事。虽然我不晓得你一个小姑娘要怎么击退怪物,但调查员小姐要工作就等我死之后……如果你碍事,我没办法手下留情。拜托你千万别这样。」



巴纳德以阴沉的语气如此断定,同时菲莉脚边的黑影有了动静。低沉阴郁的嗓音伴随著同样的语气询问:



『我的鲜花,你这下打算怎么办?在那人类开始愚蠢的复仇之前,我也是可以先找到水马做成串烧。』



「不行。那个人是认真的。现在如果我硬是要出手,我觉得他真的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减轻兽害遇害者的精神负担也是调查员的职责……对『驱除对象』的惩罚,就依照他的要求。如果他遭遇危险,你再马上出手帮忙。」



『这样应该比较好吧。万一仇敌被夺走,那男人说不定会想杀你。到时候我就会杀了那男人。不过就是区区一条毒虫,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我的你肯定不愿意吧?』



「绝对不可以。就算我死了也不可以。」



『少说蠢话。如果我要出手,一定是对方对你显露杀意的瞬间,远在你被杀之前就结束一切。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绝对不会。只有这一点就算你再怎么请求,我也不会退让。』



「大笨蛋库施那。顽固,牛脾气,死脑筋。」



『为什么在这时你会毫不犹豫就骂人啊?这样我也很伤脑筋啊。』



菲莉也知道无论再怎么说,库施那都不会改变心意。她只能鼓著脸颊不断投以愤怒的言词。菲莉对著一头雾水而不知所措的库施那,继续低声说:



「老是想耍帅,明明就怕寂寞,整天都在保养尾巴。」



『尾巴就是要绒毛松软比较好吧!』



库施那语气悲痛地反驳。大概是听见两人的窃窃私语,巴纳德纳闷地回过头来。库施那连忙噤声,菲莉的影子不再起伏而变回原本的平坦。老狗再度凝视著菲莉的黑影。菲莉蹲下身,询问顺从地扛著小羊的老狗: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



「小姑娘,这家伙不会吠。」



听见菲莉对老狗说话,巴纳德头也不回地开口说道。菲莉纳闷地歪过头。她看著老狗,对巴纳德问道:



「不会吠?请问是为什么?难道是声带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