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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诞生之日(1 / 2)



——————您意下如何呢?



此次的演出节目,将是最后一幕。



各位看官可否尽兴?



如果让您看得尽兴,我将不胜荣幸。



——————当世珍奇。



实在是无趣的,充满欲望的故事。



漫长延续的故事,也将于此闭幕。



有始必有终。



泪不尽,余音不弭。



离别虽寂寥。



然终须谢幕。



啊,但还远远没有品尝够。



食未饱腹的回家,也难以忍受。



完全熄灭灯火,还为时尚早。



既然如此,就再稍稍讲个故事吧。



不过,故事的结束也即将到来。



就讲个短短的枕前趣话吧。



帷幕微微打开,还差一点。



有请,有请,这边的您。



来吧,来吧,这是为您准备的故事。



不要客气,快上前吧。



——————即便不愿意,还请配合。



* * *



「胎儿呀 胎儿 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注:出自梦野久的《脑髓地狱》)



————啪



书应声合上。闭上眼睛,微薄的黑暗降临。用手掌盖住眼皮后,黑暗的浓度进一步加深。我阖着眼,将手中的书向旁边移动。手掌碰到书本,响起书籍散开的声音。空气被搅得充满灰尘。



但是,我无心将散落的书籍重新整理好。我笔直的伸了伸脚,趾尖碰到坚硬的书脊。我就这样,让裸足搭在书上,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胎儿呀、胎儿,你为何跳动」



是因为了解母亲的心 而害怕吗。



「————愚不可及」



我嘟嚷着,睁开眼站起来。把这个屋子当做我所期盼的地方,太过狭窄。代库房使用的屋子里,几乎被书本堆满。被四方的土墙包围的屋子,没有窗户,榻榻米也很潮湿。除了可以朝玄关和回廊西南两个方向离开之外,没有任何优点。



我站起来,打开西侧的槅扇。从走廊笔直走向玄关后,踩过玄关台,取出鞋子。顺势打开门,来到外面之后,走向庭院。沿着包围庭院的砖墙前进,穿过加设的门。



在那里,我遇到了白色的花海。



几颗樱树缤纷绚烂的怒放,装点着美丽的庭院。樱花的季节,再次造访。白色点缀的景色,美得让人无法觉得它是尘世之物。



茧墨的家的庭院,春色盎然。



凝目而视,此景颇有感触。



不过,一片白色之中,唯独一个点透出黑色。



一位少女,正漫步在樱树之间。周围的侍从,对她投去陶醉的目光。



————咕噜咕噜



红色的纸伞,旋转着。



柔美的白色,滑落在血红之上。



黑色的连衣裙翻飞起来。精致的饰边随风摇曳。



然而,她不会为任何人聊表凭吊。



好似猫咪的眼睛转向我。她眯起眼,细语道



「嗨——————哥哥」



「嗨——————妹妹」



强风吹拂。成百的花瓣在天空中飞舞。



紧张的空气随之产生,继而膨胀。但是,不论我与她,依旧挂着微笑。我和她的关系看上去,应该好得叫人可怕吧。



妹妹对哥哥心怀仰慕。



哥哥对妹妹,对茧墨阿座化心怀敬爱。



————何其美妙的图景。



守候在她身旁的侍女如同为我让出地方一般向后退下,投来守望般的视线。在我站到茧墨阿座化的身旁的瞬间,她一片眉毛微微弹起。



她维持着不开心的表情,向前走去。



————你有何目的?



————没什么。



只是单纯的恶心你。



我将手放在她白皙的手指间。与此同时,周围传来轻轻的感叹。我听着犹如赞赏的声音,将涌上胸口的厌恶感吞了下去。



————对自己的容貌还是理解的。



————那情景如画到催吐的地步吧。



茧墨家同时存在两位拥有强大超能力的人,是异常的情况。



因此,这个家族现在,有个不该存在的人。



茧墨阿座化的哥哥——本来,这种人不该存在。



『哥哥』这个称呼是虚假之物。不过是给本应毫无价值的我,一个浅显易懂的地位。



茧墨阿座化,是茧墨家的活神。作为茧墨家绝对的支配者,「活神」君临族长之上。虽然支撑茧墨家的实业由分家执掌,但茧墨本家终究借助着茧墨阿座化『能力』所伴随的威慑,支配着整个家族。



随着上代茧墨阿座化——我妈妈的死,当代的少女继承了茧墨阿座化。



这个时间点上,本应不具备任何意义的我,得到了扭曲的地位。



茧墨家要将我饲养到死。



两位超能力者。一方是女人。一方是男人。



如此一看,他们所寻求的东西就非常好懂了。



茧墨阿座化露出柔和的微笑。她一边美丽的微笑着,一边俯视着我。



白皙的手指悄然离开。



重叠在一起的手指,一次都没有扣紧便渐渐疏离。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但是,不论我或是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死也不要。



* * *



这份憎恨,这份难过,我要如何倾诉。



这是份无法形容的感情,化作热块沉入腹底。这份感情的正源是屈辱,是愤怒,是嫉妒,是怨嗟,是无缘由的憎恶。仿佛肺脏内侧被烧化的玻璃塞满一般的难受感觉向我袭来。所谓人生,是由理性和冲动交融而成的东西。理性被冲动所颠覆,冲动会为求实现自身的欲望而一直蠢蠢欲动。



————热孕育冲动,冲动侵蚀理性。



————不断化脓的热,不久将腐蚀自我。



但是,这份痛楚,犹如事不关己。这份错杂的感情,终究是他人的憎恶,并非自己的东西。拥有塞满肺部的热量的玻璃,原本就属于别人。



————只不过,那个灼烧的是自己的胸口。



————多么的不讲理啊。



————于是,这些全都是无聊的想法。



我,差不多该醒了。



————咔嘡



我缓缓睁开眼睛,直起身体。旧书堆成的山在脚下再次崩塌。我从中取出映入视线的一册。翻开相对较新的封面。



「樱花树下埋有尸体」(注:出自梶井基次郎的《樱花树下》)



————啪



读出一句名言,我合上封面。我对茧墨家的庭院里没有埋下尸体心有不忿。环视周围,只见昏暗房间一如既往的被沉默所包围。



我从何时起躺在了自己的房间呢,我的记忆无法加以确定。



我感到犹如时间停止般的舒服。自茧居在屋子里开始,时间的感觉更加暧昧。大概四年前的春天,自茧墨阿座化的就任典礼以来,我一直这样活着。



我的确已经十四岁了,但我对此感受不到有多真实。即便时过百年,我依旧会觉得,感觉连一年都还没过。



脑海中描绘出过去漫樱飞舞的情景。在我面前屈膝的男人,露出欢喜的表情抬起脸。他没有迷茫,冲向了当时的『茧墨阿座化』那里。



————说起来,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呢?



————纵然苦思冥想,依旧得不到答案。



我脑海中一边浮现那个春天的情景,一边用手指描摹自己的嘴唇。



嘴唇正以扭曲的形状上扬。



在固定成笑的形状的肉上描摹过后,我放下手指。



「——————呼」



呢喃的这一刻,我感觉到了人的气息。



视线扫过不太洁净的墙壁,转向关闭着的槅扇。



————湿润的眼球,与我四目相接。



————槅扇开了一个洞,充血的眼睛窥视进来。



槅扇另一边的气息没有移动。看来是觉得自己不会被我察觉到。不过,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杂乱的呼吸声。



他对槅扇上出的洞,无意加以掩饰。对我来说,他的行为难以理解。



————啪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著他」



我再次翻开手中的中书,随便翻到某一页。



是圣经约翰二书第六章第八节「灰色马」。



眼球对死这个单词产生过敏反应。湿润的眼睛左右蠢动,细微的颤抖。



我迅速放下书,让视线与槅扇外的眼睛相合。



————有意识的弯起嘴唇。



嘴唇勾勒出弧线,就这样固定下来。



「——————噫」



门外如畏缩一般,发出哽咽的声音。



在槅扇那一边,传来猛然摔倒的声响。我听到有人从走廊上仓惶逃走。或许是途中被撞到,侍女们发出的尖叫与男人的谩骂声重合在一起。被不悦所盖过的声音,没有形成人类的语言。



我打了个哈欠,随即躺下。



「那、那个,日斗少爷……请用午膳」



「啊——能帮我放在那儿么?」



是刚才的侍女的声音。她将午膳放下,快步离去。我总是让人将饭菜送到屋里。我站起来,将书本随便踢开,腾出空位。



————虽然麻烦,不过喂食时间到了。



————茧墨阿座化,这会儿也在吃巧克力吧。



* * *



我,会被饲养到死。



没有目的和义务的岁月,无聊而平静。只要闭上眼睛,转眼都会过去。不需要凭自己的力量牟得饲料的日子,作为生物是扭曲的。



茧墨阿座化,正讴歌着生。



她就任后,似乎过着肆意妄为的生活。有时会接受与超能力相关的委托,但除此之外,全都在自由中度过。以前定期设立的祭祀,全都在她这一代被废止。她尽可能的放弃义务,听说最近甚至以几个星期为单位离开茧墨家。她可能正在策划迁居。



整个茧墨家族都被她的言行闹得团团转。有一次,族长和家族代表召集到一起,商讨如何限制茧墨阿座化的行动而做了一次会谈。然而,会谈上不知发生了什么,族长屈服了。之后,对茧墨阿座化基本接近放养状态。就算她有什么企图,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吧。



茧墨阿座化是神。



除了神之外,什么也不是。



那位少女,极为自然的接受了这个身份。



————自己是茧墨阿座化。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这是迄今为止的茧墨阿座化所不具备的认识。茧墨家的女人,为了站在家族的顶点,将茧墨阿座化定为最高目标。



为了受人尊崇,为了和神一样,而在这种想法产生的时间点上,就不是神了



不过,那个少女不同。她生来就是茧墨阿座化。家族的信仰和尊敬,对她来说都不过是自己名字的附属品。



茧墨阿座化,受人崇拜,受人赞颂。



以区区人类之身,能够享受这般待遇。



「————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呢喃的声音干巴巴的。



她是神,是怪物。既然如此,身在此处的我又是什么。



身为活神的哥哥,只是被饲养到死的我呢。



————胎儿呀、胎儿、你为何跳动。



在那个春天的日子,我感觉到我被生下来就是一个失败。



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我,失去了自己的形体。



————我并不害怕死去的母亲。不过。



「——————我乃无」



然而,我还是感觉有些恶心。



对我来说,除却沉眠于脏腑中的憎恨,再无其他感情。但是,这份强烈的憎恨是死去的母亲所留下的。灼烧我身体的,对茧墨阿座化的怨嗟,全都是她所留下的妄念。



能够主张『这就是我』的东西,我没有。



我除了被留下的憎恶之外,没有明确的感情。



然而,这有些恶心和可怕。



然后还有一件——让我苦恼的事情。



这件事并不可怕,但非常烦躁。



我再次睁开眼。



槅扇上的洞增加了。那一头,现在没有眼睛。我不由叹了口气,扭扭脖子,再次起身。



从朝南的槅扇走上回廊,登上设置在中途的木制楼梯。二楼是族长的房间,在很近的位置上,有个曾经用作客房使用的房间。那里是为远道而来,有求于茧墨阿座化的客人作长时间停留所准备的地方。



但是,现在那里长期被占据着。



————卡啦,咚。



我粗暴地打开槅扇。我预想中的人,不在房间里。



但是,一股错觉向我扑来,浓烈的酒和烟味仿佛残留着人的形状。榻榻米上滚落着无数酒瓶。摊开的被褥上还落着长长的头发。



我不想去看留在那里的痕迹。我移开视线,扫视房间。



就连远处柜子的上层都搁着空掉的酒瓶,下面滚落着碎掉的花瓶。



壁龛上不是字画,取而代之挂着奇怪的东西。



墙面上钉着钉子,垂着涂成红色的带子。



狐狸面具,向我投来空洞的眼神。



如同嘲笑人类一般,涂成红色的嘴弯区着。



这里,是纠缠我的男人的房间。



换言之,这里曾是我父亲的房间。



按照茧墨家的结构,族长和茧墨阿座化以及其姻亲住在主屋,侍女、下人及其他族人住在其他屋子。



根据上一代茧墨阿座化的意思,将哥哥的房间安排在了主屋。上代的茧墨阿座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他身为茧墨阿座化的血亲受到优待。但是,在当代就任的同时,他的住所应该随之转移。



可是,他如今依旧在这里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生活着。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当代茧墨阿座化没有对自己的血亲给过任何优待。因此,以尊重上代意思的形式,他的立场得到了保证。



————上代的意思,受尊程度仅次于当代的意思。



————上代,明明不过是个不会说话的死人。



————咔啷



我从墙壁上将狐狸面具取下。



红色的线轻柔的缠在我的手上。这里是男人喝酒的地方,他经常待在这给地方。男人仗着先代的宠爱,经常在公众场合耍宝。



我回想戴着狐狸面具,跳舞的男人。



他似乎对茧墨家『狐狸附身』的这个蔑称非常中意。



或者也有嘲笑自己妹妹的意味吧。他沉溺于她的肉体,一边接受恩宠,一边从母亲生前就在嘲弄母亲。



————狐狸是野兽。



————不是人。



————咔啷



我将面具戴在脸上,浅浅的呼了口气。变得更加狭窄的世界中,烟草和酒的味道还是那么强烈。我的父亲,表面上母亲的亡夫。就算考虑死亡时期,妊娠勉强成立。但我真正的父亲是谁,我是知道的。



她不知满足的和亲哥哥相交,一直孕育不出渴望的女儿,然后。



————然后?



————这份愉悦,是属于谁的?



我摘下面具,手指滑过自己的脸。嘴唇再次固定成笑的形状。



「…………哼」



我将面具放回,转身离开。与此同时,我撞见了一个僵直的身影。



敞开的槅扇的那一边,站着一个男人。他的脸,因为与母亲血脉相连而非常端正。不过,他的下巴布满胡须,没有打理。



————非常丑陋。



————令我不禁失笑。



「……日、日日日日、日、斗……少爷?您在这里、究竟、有何……」



唯独没有忘掉敬称,表示着他还知道身份。



我从这个用颤抖的声音向我提问的男人身旁穿过。



「————没什么」



男人,怀疑是不是我杀了母亲。



他也不明缘由的害怕着自己会不会被我杀掉。



因此,他像只老鼠一样跟在我后面。我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这件事,男人应该察觉到了吧。



————如果这件事对人说起,男人的立场将会万劫不复。



————我深信作贼心虚的人,将会自己弄伤自己。



————而且男人对我的怨恨无以复加,我也非常清楚。



小时候,在母亲的房间里不分日夜的相交的两人的身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候,男人的意图是不是想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呢。



我穿着女童的衣裳,总是让丑陋的仆从来服侍,他没有明确看出我是男人



————这除了是自作自受,不作他想。



————现在,让男人饱受煎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我穿过傻站着的男人身旁,走上走廊。虽然听到仿佛遭到追逼的惨叫,但与我无关。



————想发疯,那就去发疯吧。



————不管哪个家伙都自我意识过剩。



我来到这间屋子,只是单纯的为了打发时间。这个男人非常烦。不过,他也是混入我一尘不变的生活中的,唯一的异物。在我死人一般的生活中,逆抚他的神经,便成了我排解无聊的方式。



这是个无聊的游戏,没有任何意思。



我对自己的娱乐,已经找腻了。



* * *



人生不过是一段故事。人的愿望不过是一出戏。不这样想,日子可怎么过。没有喜悦的人生,与死有何分别。



总而言之,现在的我已经死了。



不论作用还是目的都已丧失,只是单纯的进行着呼吸这项作业。



睁开眼,昏暗的屋子映入眼中。脚下的书塌掉,散落在地板上。



这个情景,重复过无数次。由于时间的感觉已经消失,我的感觉停留在了相同的一天。书我已经读腻了。本来我就无法爱上读书。全套的课程我也已经消纳。如今,我没有开始新事物的想法。



槅扇的洞在增加,这是唯一的变化。



我站起来,踢倒书堆。



将埋在里面的那个拿在手里。



————啪



黑暗中,绽放出深蓝色的花朵。



鲜艳的颜色灼烧眼睛。明明放置在房间中央,纸伞的颜色却没有变差。



————咕噜咕噜



我让纸伞在手中回转起来。我将伞柄搭在肩上,坐了下去。我翘起腿,毫无意义的望着天花板。



象征『茧墨阿座化』的纸伞,你绝对不要撒手。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自豪的撑起来。



怀念的声音,在耳朵深处重现。



但是,只要我在这个茧墨家,就不被允许撑起纸伞。



「……对,母亲。我已经不是『茧墨阿座化』了哦」



这份憎恨,怎么办。



这份痛苦,又算什么。



这份屈辱…………



「日斗少爷,您在干什么?」



忽然,有个声音从背后向我喊来。从槅扇的那边,透入光柱。逆光之中,侍女不解的歪着脑袋。我依旧撑着纸伞,张大双眼。



被看到了。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没想过会有人向我搭腔。



「如此昏暗的房间里撑着伞,实在没办法不令人在意。伞似乎被虫蛀了,偶尔晒晒没问题吧?哎呀,灰真厚呢」



女侍嗅到了空气的味道,轻咳起来。她毫不拘束的走进屋内。扎成一束的黑发摇晃着。和服之下的身体很丰满,眼睛大大的,面庞让人感觉很稚嫩。



「………………您,究竟想干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被子差不多该洗了」



女侍不解的微微倾首。她按我说的,猛地拿起被子。当她就这样准备离开的时候,转过身来。



「啊,对了对了。非常抱歉,介绍迟了些。我是绢,今后还请让我服侍日斗少爷左右。请多多关照!」



女侍鞠了一躬,就这样搬着被子走了出去。



我没听过这种事。我不是茧墨阿座化。我没想过自己会有专用女侍。而后,在我提问之前,她解答了我的疑惑。



「族长大人觉得日斗少爷需要一个聊天的对象……一直窝在房里,对身体不好哦。请您一定保重身体」



名叫绢的女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她将手插在腰上,毫无意义的挺起胸膛。



我看着她,轻轻嘟嚷。



「————原来如此呢」



我离开房间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整天里,我和任何人都很少打照面。族长对我有些看不过去,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吧。



只是有一个疑问。明确的异样感刺激我的大脑。



不过,我倒没想将这件事说出来。



「好了,日斗少爷。今天阿座化小姐似乎要出门哦。如果方便,请一同————」



「我理解你的立场,对于你被分来照顾我,我表示同情。不过,这改变不了我对你的言行感到不快的事实。事先声明,不要和我说话,这对你我都是最好选择的哦……而且我」



我开口之后,绢微微张开眼睛,僵住了。



我督了眼她僵硬的脸,告诉她



「————没有半点心情和『茧墨阿座化』一起散步」



————红色的纸伞不过是闯入视野,我就会感到脏腑在灼烧。



绢眨了眨眼。她噤若寒蝉的愣在原地。这个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不崇拜茧墨阿座化。我的态度,是极端的不敬。



几十秒后,绢微微开口



「日斗少爷,和阿座化小姐关系不好呢」



————没想到呢。



这女人,脑袋里的螺丝似乎松了。她没教训我,或许另有意图。



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没有奉陪她的义务。



我穿过杵在原地的绢身旁,来到走廊。



「啊,请等一下」



我根本就不需要等。



我在走廊上随意漫步,走向了通向其他屋子的连廊。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女人伫立在那里。浑身穿得漆黑的身影,向栏杆之下俯视。



走近之后,我察觉到了另一个人。



————虽然不知道,那个该不该称之为,人。



男人在干燥的沙地上行土下座。站在走廊上的女人,用强横的眼神瞪着他。女人注意到我,抬起脸。



眼角下挂着美人痣的美丽脸庞,缓缓微笑



「——啊,日斗少爷」



「千花,你在做什么?」



我如此问道,女人富有肉感的脸颊缓慢的动起来。给人以柔和印象的眼角下垂的眼睛摆向一旁。



「您问我在做什么………………我在训练哦」



男人匍匐在地面上。他的背上,有几个踩踏的痕迹。肘部的布料被磨破。趴着的后背正小幅的颤抖着。



他这个姿势究竟持续了几个小时呢。



千花依旧露出平静的笑容。她带着笑容向男人灌输。



————脸不要抬起来,低下去,趴在地上。



————你不是人。



没有主人的命令,狗不能抬头。



「——————是么」



我仅留下简短的回答,转身离开。千花用温柔的声音对趴在地上的男人说



「……久久津啊。你差不多也该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吧?」



他恐怕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男人没有回答。恐怕,不回答才是正确的。



狗不具备语言。只要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能吠。



————愚蠢透顶。



「那个…………日斗少爷,我,其实不擅长应付千花大人呢」



一个声音从旁对我说道。绢不知不觉间追了上来,一边藏在拐角后面,一边向我说话。她的视线,怯生生的窥向连廊的方向。



「久久津先生,是千花大人的养子……族长也对此视而不见,不过……我觉得那样还是有点不好」



——男人总是遭受那样的对待,总是接受惩罚。不好不好。



绢摇摇头。她说得非常露骨。千花很有能力,也深得族长信赖。绢对茧墨家似乎忠诚心不足。我回答了她的话



「…………那两个人,别管就行了」



正因为觉得自己是狗,人才会堕落成狗。



能将人作为人定义的,没有别的,只有自己的意识。



「对不想得救的人,要如何去救?」



————明明连求救的心都没有。



我对那两人没有兴趣。绢也不是真心担心他们吧。既然如此,就连谈论这些都显得很蠢。



「只有渴望得救的人,才会得到拯救」



手也不伸,就算要去握住,也是枉然。



————这只是单纯的傲慢。



「……日斗少爷,是个温柔的人呢」



忽然,耳中传入柔和的声音。绢露出悠闲的笑容,轻声说道。



————这个女人很愚蠢。甚至到了无知的地步。



就连温柔这个词的含义都不知道。



「你说的话,我无法理解,我也完全不觉得你会理解我」



我如此回答,绢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她用平静的声音接着说道



「那个,茧墨阿座化小姐是那种,就算有人伸出手,也不会握住的人。那一位只会将视线放在自己决定牵涉的人身上……伟大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呢」



绢点点头,然后耸耸肩。不知为何,她微笑起来。



「日斗少爷,不是这样的吧?」



有人渴望拯救,您会去救的吧?



————『想要得救』是最切实的愿望。



将它实现,和拯救别人,有着轩轾之别。而且,我不会救任何人。我觉得头痛,转过身去。绢打算跟上我,停下脚步。她摆出困惑的表情目送我



「到午饭的时候,我再来服侍您!」



看来烦人的家伙,又多了一个。



不过,这样的感觉,比起灼烧全身的憎恶还是暧昧一些。



活着,只有辛苦。



到头来,我还是很无聊。



* * *



我少有的做了个梦。



虽然认识到那是梦,我还是沉浸在了梦中。



我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屋里。内室的帐子关着,从内测透出橙色的光。就如影绘一样,两个影子摇摇晃晃地蠕动着。



异形的影子,有两个。它们相互纠缠,跃动。



影如同相互捕食般重合在一起来。八只手足相互纠缠,然后分离。野兽的低吟与肉相互撞击的声音灌入耳朵。影子不知腻厌的持续摆动。



娇声漫无止境的持续着。



————啊,又来了么。



如今我已经涌现不出任何感情。我只是,无言的坐在那儿。我站起来呆了一会儿,离开房间。背后传来的帐子打开的声音,我还是头也不回的关上槅扇。夜晚冰冷的空气包裹全身。缠脚的女童衣裳让我很烦。白天,被打过的大腿非常痛。我一边拖着脚,一边前进。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憎恨。



我没有能够主张自我的感情。不过,我勉强能够自己对现状感到不舒服。



这个世界,被划分为「舒服」与「不舒服」。



说到底,我的存在,不过是藉由母亲的愿望而成型的东西。



————既然如此。



一幕一幕的一边演出————然后一边享受,才是人生。



我如此断定,想要活下去。我必须及早找到乐趣。



否则,我将从内侧渐渐腐烂。



————我一边思考着这种事,一边漫步。



忽然,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灯。



我觉得奇怪,皱起眉头。在此之后,我应该没办法回到屋里,过了一个寒冷受冻的夜晚。



而这种事,我没有遭遇到。



黑暗的庭院里,一把深蓝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无声旋转的纸伞,忽然动起来。



她用恶鬼一般的一样看着我。



————你刚才不是还在男人的怀中么。



「怎么了,母亲————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的脸丑陋的痉挛起来。她伫立在庭院中,用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她嘴边的肉扭曲着,牙齿露了出来。



我对她讲到。这个声音,仿佛富有质地一般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满意么,母亲?全都是你所期望的吧?」



她说过,你要成为『茧墨阿座化』。



她讲过,『茧墨阿座化』就是你的名字。



既然如此,对这个结果又有何不满。



「既然愿望实现了,那么死掉也应该无所谓吧」



————所谓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既然我是茧墨阿座化,你就没用了哦」



母亲没有回答。只不过,用幽暗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



深蓝色的纸伞咕噜咕噜的旋转。这个动作停不下来。



忽然,下一瞬间,纸伞的颜色变了。



变成了好似血液的,鲜烈的红色。



「——然而你,不是茧墨阿座化吧?」



我产生一种仿佛被痛殴的冲击,睁开眼睛。



我直起身体,枕边的书堆应声崩塌。心脏剧烈的跳动,我不住的咳嗽。我攥紧拳头,打在被窝上。但是,心悸的现象没有缓解。继被窝之后,我又朝榻榻米揍去。



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听着富有规律的声音,胸口的痛楚渐渐缓解。



不久,我停止砸手。拳头染成鲜红。就连将手张开都无法顺利办到。手指因疼痛而麻痹,动不起来。



我茫然的环顾屋内。书堆下面,我看到了作为象征的东西。



我左手伸向那个。紧紧握住,拉向跟前。



然后,我终于冷静下来。



我让沾满血的右手搭在膝盖上,仰望天花板。



「————————愚蠢透顶」



于是,我又一次仰面躺下。



* * *



「日、日、日斗少爷!您的手是怎么搞的!」



躁动的声音将我唤醒。扭曲的视野中,有人正在吵闹。



究竟是谁呢,我对女人的身影没有记忆。



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间屋子里呢。



「————」



突然,我的右手被抓住。



握紧的拳头被强行打开。手指越是颤抖,疼痛就越是弥散。



难道,握拳的拳头也要被母亲砍掉么。



竟然从视线所及的部分开始破坏,她也终于疯掉了——就在我这么思考时。



「日斗少爷,请振作一点!」



忽然有人向我怒吼。湿润的眼球映出我的模样。蓄满泪水的眼睛眨着。



这个女人,为什么在哭呢。



————真恶心。



「日斗少爷,您究竟是怎么了?啊、真是的,竟然搞得这么严重,我着就给您去取绷带!请稍等一下!」



女人叫喊之后冲了出去。伴随着仓惶的脚步声,身影从屋子里消失。我呆呆的直起身子。女人消失后的房间里,回归平时的宁静。



我移动视线。数了数槅扇上的洞,点点头。



「啊………………………………是这样啊」



刚才那个女人,叫绢。



脑中能够抽取的信息明明仅此而已,然而却离我很近。



不知是不是梦魇的缘故,意识很朦胧。不过,我没有积极回复正常的想法。



这里是哪里?我(おれ)是我(ぼく)么。那个丑陋的男人还活着么。还是已经死了。



尽管我脑子一团乱,笑意还是从腹底涌上来。



想着这种事的时间点上,我就是正常的。



————什么啊,根本是毫无问题的正常啊。



「库……库库库库库」



我毫无意义的吐出笑声。我一时间维持着这个样子,随后再次听到声音。



「啊、日斗少爷,您怎么笑起来了!那个,手,请伸出来……啊啊,真是的,恕我冒犯了!」



「————」



强烈的痛楚在手上飞驰。蘸上消毒液的纱布按在了我的手掌上。绢为我破损的皮肤消毒,涂上软膏,开始打上绷带。她用困惑的声音说



「咦,可是这伤与其说是擦伤,更像是挫伤,怎么回事?那个,是不是冷敷更好?我去拿湿布?重新换湿布贴上,会感染的吧」



「……够了,别管我」



我将手抽回来,站了起来。敞开的槅扇前面,整齐的摆着早餐。她之前似乎准备送到屋里,于是放在了那里。我望着早餐,走了过去。



「日斗少爷!」



忽然,从背后传来几近大喊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女人正看着我。



「那……个,您,左手,的。不,不说这个」



女人欲言又止。



她的名字,叫绢。



她,是个愚蠢的女人。



「我,很担心您啊!」



————她的话对我毫无意义。



————甚至她的怜悯,对我都无关紧要。



「……………………所以呢?」



我不等她的回答,走了出去。我踩着迷醉一般的脚步,闲庭信步。



每次有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都会向我深深鞠躬。有人视线垂下,也有人张大眼睛。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的疯狂一旦散布开,与茧墨阿座化的婚事也会告吹吧。或者说,他们只要我的血脉就够了。



即便我化作了疯狂的肉块,只要拥有生育能力,那也就够了。



我思考着无聊的事情,脚自然而然的走向了母亲的房间。



上代茧墨阿座化的房间,被当作不干净的房间封印起来。面朝庭院的宽敞宴厅,不让任何人打开,槅扇关着,钉着木板。



里面还染有血沫。



————茧墨阿座化,总是遭受被杀的命运。



这个宿命是绝对的。所以,上代被杀的事,不值得惊讶。



不过,族长是看到屋内的惨状才决定封锁的。



母亲腹部被多次刺穿,听说搬运身体的时候,腰部以下是分别搬运的。



打开这个槅扇,说不定母亲的幽灵正坐在那里。



她和自己的血,莫非一起埋葬在屋里不成。



「——————库」



我遏制住几欲吼出的声音。用舌头舔舐再度固定成扭曲形状的嘴唇。



————这份愉悦,是属于谁的呢。



我抚摸被封印的门,走了进去,在靠近樱树的走廊上前行。



就在此时。



————吱



在与梦境相同的位置上,我停了下来。我不由张开眼睛,凝视伫立在庭院中的身影。



澄澈的天空下,纸伞旋转着,



就好像白日梦一般的情景。



————咕噜咕噜



那个颜色,是鲜烈的红色。



「————嗨,哥哥」



红色的纸伞之下,响起清冽的声音。红色微微倾斜,露出令人发憷的美貌。



茧墨阿座化露出接近完美的微笑。



————这位少女,美丽得真是不着边际的丑恶。



「————嗨,妹妹」



我模仿她作出回答。茧墨阿座化缓缓地弯起嘴唇。她的视线缓慢移向我的手。她的眼睛静静的眯起来。



她的眼神,莫若温柔。



「哎呀,拿着稀奇的东西呢」



————稀奇的,东西?



被指出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正握着『什么』。



我的左手中,是一把深蓝色的纸伞。



就好像握住救生索一般,我紧紧握住收起的纸伞。



茧墨阿座化对我的行为既没有嘲笑,也没有责备,只是看着。



————只是看着而已。



忽然,胸口的中心冷却下来。心脏仿佛要冻结的错觉向我袭来。



红色纸伞灼烧眼睛。她理所当然的将纸伞高举。



象征『茧墨阿座化』的纸伞,你绝对不要撒手。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自豪的撑起来。



曾经听过的话灌入耳朵。与此同时,眼前烧成火红的错觉向我袭来。



————不论天晴、下雨、刮风,都要将它当做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它曾经是我的手,是我的脚,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没有撒开它呢。



为什么不能像砍断手,砍断脚一样,将它撒开呢。



这一切,不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少女么。



————啪



响起干巴巴的声音。回过神来,我已将深蓝色的纸伞打开。



身体似乎自己动了起来。我将深蓝色的纸伞搭在肩上。



好舒服,是我非常熟悉的感觉。



————咕噜咕噜



我就这样走下庭院。我赤着脚跳了下去,重新面对茧墨阿座化。



喧嚣的风骤然拂过。花瓣乱舞,填满天空。



红色与深蓝色的纸伞摆在一起。



我的视野中,茧墨阿座化转动红色的纸伞。



————咕噜咕噜



从远处看去,这番情景恐怕十分鲜亮。



相互面对的红色与深蓝色的纸伞————让我回想起那一天。



在我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那天————我失去了自我。



「尽管全族的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样子,不过,杀掉上代的人,就是你吧?」



你,还想杀我吧?



忽然,茧墨阿座化开口了。她的声音非常奇妙,不含责备的感情。



不过此时,她没有像平时那样使用用来掩饰的敬语。



她用不以为然的语气对我讲道。我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连回答的必要我都感觉不到。



她咕噜咕噜的转着纸伞,接着说下去



「我没打算用这件事定你的罪。你承受着怎样的怨恨或痛苦,又怀揣着怎样的愉悦或欢喜,我没有丝毫兴趣哦。只不过,千万别忘了」



我可不想被你杀掉。这种无聊的死法,还是免了。



————咕噜咕噜的,咕噜咕噜的。



————花瓣滑到红色之上,散去。



我依旧默不作声,依旧一语不发,眯着眼。



怨恨痛苦愉悦欢喜,此时是怎样的感情呢。



————这种事,我自己岂会知道。



「你所做的——————只是单纯的弑母」



————呼



风猛烈地吹拂起来,花瓣飘散。



她淡然的,将了然于心的事实宣告出来。



「杀了『茧墨阿座化』,并不能成为『茧墨阿座化』。你的愿望,断然无法视线。因为这个名字,自出生起便是属于我的」



————放弃吧。



柔和的声音一时停止。



她的话,是现在的茧墨家的事实。我依旧没有诉诸言语,暗自反驳。



————即便她生来就是怪物。



————也不尽然是茧墨阿座化。



————如果我是女人,或许将会是另一个结果。



————……………………奇怪。



刚才,我在想什么?



茧墨阿座化像猫咪一样微笑。那是野兽一样的笑。



她堂堂正正的宣言



「非常遗憾,你————不过是个被创造出来的冒牌货」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红色的纸伞旋转着。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白色的花瓣飘散着。



我们相顾无言。我静静地提着纸伞。我翻弄深蓝色,转过身去。缓缓将它合上。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背后追上来。



「事先再说一句。这份杀意,这份嫉妒,这份愿望,你以为是母亲留下的眷恋——然而这些,全都属于你自己。他们不属于你母亲,不属于任何人。不论你如何否认,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其他人的感情无法进入自己的内心——这就像你的心脏,除了属于你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此刻,我的思考停止了。话语毫无意义的传达过来,穿过耳朵。



她说了什么。就算听到,我也无法理解。



「————不要一直摆出一张受害者的嘴脸,继续逃避自己了」



就算听到,也一定是毫无意义的语言。



「啊……日斗少爷」



回到屋里,绢还在等着我。



她重新恢复正坐,注视着我。她似乎有话想说。



不过,我对她不予理睬,当即躺了下去。绢打量着我,然后,悄悄地发出有些紧张的声音。



「那个……日斗少爷。我,有话想说」



「…………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



我迅速打断了她的话。绢似乎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漏出声来。不过,结果还是钳口。我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够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就算留在这个家,也不会有好事。



只会从身体内部渐渐腐坏。



我试着坠入沉睡。而在此前一刻,我听到来自远方的声音。



「日斗少爷……您刚才说什么,这里就是我家哦」



我不由张大眼睛。绢似乎是在家族中是最没有地位的那类人。对于没有被选为茧墨阿座化的女人,侍奉本家的工作便高于一切。



我将涌上的笑意吞咽下去。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一切都那么可笑。



「————这里,是家么」



* * *



「关系处的不错呢」



柔和的声音将我唤醒。富有质感的声音灌入耳朵。产生一种用厚厚的舌头舔舐耳朵的不快感。



敞开的槅扇前,站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逆光之中,伫立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影绘。



体态丰满的女人正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



————看上去,就好像一幕奇妙的戏剧。



「您洞若观火,也一定察觉到了,不过您是茧墨阿座化小姐的兄长,还是担心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千花,忠心提醒」



女人缓缓地行了一礼。我用力的盯着她。



女人的身影很黑。影子奇妙的不断蠕动。



「……那个叫绢的女侍,还是别相信为妙」



忽然,影子吐出这样的话。用就像打从心底为我操心的声音细语道。我没有回答。虽然没有表现出意外,但影子连忙进行补充。



「难道,您怀疑千花所言?这实在太可悲了。日斗少爷竟然没有察觉……实在没有想到」



既然没有想到,就不必来提醒。



这个女人应该认定我就是那么愚蠢。



影子如悲叹般擦着眼角,接着说下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嘴角扬了起来。



「————槅扇的洞,她来了之后可有增加?」



犹如举起刀刃一般,她将话说了出来。



只不过,这只刀刃毫无意义。这对我算不上凶器。



我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回答她



「……………………没有增加哦」



事到如今,你才来告诉我这种事么。



影子一瞬间呼吸为之一窒。或许由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影子逐渐变成女人的身影。



就好像披着人皮的异形一般。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几乎都是谎言,几乎都是幻觉」



我低语道。不论是谁,就连我自己都是说谎而活。



对别人,无需多说什么。



「——对这种小事不必件件都去理会。会累的哦」



我做完回答,沉默蔓延开。



千花微微张大眼睛看着我。她再次露出平静的笑容,讲道



「原来如此……已经察觉到了么」



对,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她来以后,槅扇的洞不再增加了。而且,从前提来看非常奇怪。虽然我说了我不需要朋友,可为什么要给我女人呢。我察觉到,这恐怕是因为有人强行介入。



另外,我受伤的那天,绢虽然表现得很困惑,但实际上非常冷静。在打开槅扇,准备将早饭送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了屋里的异常了吧。之后,绢将早餐小心翼翼的放下。她恐怕是在观察我的样子,决定应该采取的言行之后,再行动起来。



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指出来也很麻烦。



「不愧是茧墨日斗少爷。我千花深感佩服……然而关于绢,我要将我所知的情报告诉您」



明明没有问,真亏她自己说出来。



不知是不是不想被我打断,千花迅速的讲述起来



「那丫头,是上代大人的兄长,您伯父的宠儿。向族长大人进言,让那丫头做您朋友的,也是伯父。族长大人看到绢开朗的性格,也就同意了,然而……非常遗憾,族长大人已经老眼昏花」



千花轻轻地摇摇头。她若无其事的揶揄了族长。



这个女人的心,已经全部投向了茧墨阿座化。就算说她除了身为活神的茧墨阿座化藐视一切都不为过。



她的信仰,最多不过是对茧墨阿座化个人的崇拜。



「然而……事情稍微变得有些复杂了」



千花呵呵地笑起来。愉快的声音传入耳朵,不悦的心情向我袭来。



————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女人的笑声。



————女人的笑声,非常烦。



「绢频繁地表现自己,向您表现只有自己是您的同伴对吧?她现在,陷入了与伯父的对立状态……宠儿的身份摇身一变呢。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愉快的声音继续着。千花弯起嘴唇,放出话来



「换句话说,那个男人是眼睁睁的将与自己作对的人送到自己畏惧的人的怀中……虽然我并不了解两人的关系为何恶化,但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声音为之一变,带上了严肃的腔调。千花真挚的对我忠告



「那个男人,害怕绢对您些说什么——然而,由于刺激她存在危险性,所以不能来屋里窥视。疑心病不断膨胀……现在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吧」



对最糟糕的事态一直担心受怕的最后,精神将会脱轨。



————不管一切是不是都还没有发生。



那个男人渐渐承受不住精神压力,很有可能会为了排除要因而行动。



现在,那个男人在打什么主意,我并不知道。



那双充血、几近发狂的眼睛,现在究竟有多浑浊呢。



————就那么怕死么。



————明明没有活着的价值。



「…………那个男人,为什么对您如此执着呢」



千花就像打谜语一般向我询问。



根本没必要专程问出来。她已经察觉到了答案。让不让她知道,我都不在乎。我出生的秘密,对我不构成任何影响。就算我是乱伦的产物,我自身也不会发生改变。



————但是,千花产生了误解。



她对我来忠告,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知道她混淆忠告与威胁是何用意,但她要是误以为自己的立场高人一等就麻烦了。



「………………胃口最好别太怪哦」



我低声说道。千花肩头一颤。她的眼睛里闪过明确的恐惧。



她用看到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灰色的双眼大大地张开,摇摇晃晃的向后退去。



让她明白,就能让她害怕成这样么。



「那、那个……日斗少爷。您究竟在说什么,千花完全……」



「在吃方面,你真的相当讲究呢。不过我并不想对你的兴趣说三道四。吃人而已,不算稀罕。我也认可你对茧墨阿座化个人的嫉妒。只不过,你的这个兴趣一定会害了你自己呢」



我竖起手指,在半空中描摹她的嘴唇。如细语般编织话语。



「继续吃下去,等待你的将是被吃的结局吧」



毕竟,她养着一条狗。



被吃的祸因,早已种下。



千花噤若寒蝉。各种各样的激情从她脸上闪过。焦躁、恐惧、愤怒,她的脸不断变色,忽然沉静。



千花露出平静的笑容,优雅的行了一礼。



「多谢告诫……为了不致此事发生,我会多加小心的。日斗少爷,还请留意左右」



还算聪明。看来是明白了。



我握着她的秘密,她着我的秘密。



然后,我目前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她似乎将其判断为理想的关系。



——————将最致命的误解,判断为还不算糟。



「……啊,今后我也能随心所欲的过了」



听到我的回答,千花慢慢的行了一礼,旋踝离去。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我一如既往的被留在了屋里。迄今为止的情景,恍如幻影。我再次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儿,吵闹的脚步声灌入耳朵。



「……日斗少爷。啊,真是的,我有些急事,来晚了。需要继续收拾房间么?」



烦人的气息不懂客气的坐在我身旁。她拿起书,擅自整理起来。



恐怕,她口中的急事是千花为了将她支开所用到的吧。那女人真喜欢做无用功。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绢没有任何话要说的样子。



不过,她暗地里确实有着某种动作。



再过不久,她会来勒住我的脖子么。



要是这样就好了。只要死人的生活能够迎来变化,不管什么都好。



「日斗少爷,脚能够稍微挪一挪么?」



房间里被男人发狂的眼睛窥视的日子。



烦人的女人造访屋子的日子。



两者有何分别。



「…………日斗少爷?」



两者都一样。



* * *



我的时间持续地停滞着。



我停滞、沉默、静止、快要窒息。一切都让我不舒服,一切都让我不愉快。



到头来,折磨我的这个感觉,是由母亲没能实现的愿望所催生的。



我是茧墨阿座化,可又不是茧墨阿座化。



只要那个仪式不成立,我就无法得到自我。



我的根底崩溃了。我失去了前提。我的存在消失了。



无聊的思考漩涡,不断将我吞噬。



但是,我听到一个澄澈的声音,仿佛将其打断。



「『我思,故我在』——就算世间一切都是谎言,唯独怀疑这件事的自己是唯一的真实。哪怕世界是假的,思考的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



可怕的,女人的声音。



为什么,她总是嘲笑我。



「————『我乃无』之类的话,不是反复思考无聊问题的人所该用的哦」



这是什么时候对我说过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