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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V(1 / 2)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很久很久以前,狐狸便决定住在人类附近。



狐狸假装自己是人类,交了两个人类朋友。



可是,狐狸仍然是野兽,不可佛真的和人类成为好友。



它逼疯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一个人怀孕,接着便消失了。



故事就此结束———————其实不是。



一直到现在狐狸还停留在人间到处惹事生非。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也是现在依然进行中的故事。



可是,这个故事也………………………………………………



*  *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再度响起。



就像是催促着我该起床的声音。



我缓缓张开眼睛。一双小小的手迫不及待地拍打着我的脸,轻微的疼痛加快我醒来的速度。身体下方有一种奇妙的温热触感,就好像正躺在一片肉海之中,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像是要深陷进去的柔软触感。



我观察四周,难掩诧异地张大双眼。



四周是一片鲜艳的红,一望无际地延伸。



覆盖住周围的红色看似静止,其实一直都在蠕动。



「这里————究竟是哪?」



我好像到了怀孕母体的子宫之中。



这个形容最接近现在看到的场景。到处是肉的颜色,我觉得自己像是刚着床的卵子,无法正确地感觉出这里的大小,也许小得吓人,也可能无限宽阔。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肚子竟然不痛了。低头一看,肚子上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也不再扩大。身体的感觉有些迟钝,听不见自己的心跳,身体仿佛已经不是现实中的生物的错觉。



但是我应该还没死。



往前一步,脚底踩着酷似肉块的地面。



——————叽。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脚边漾起一阵涟漪。一圈圈柔软的波浪往外延仲,随即又如玻璃表面般凝结固定,波浪就这么当场定格。



有点无法确定这里的地面是软的,还是硬的。



我无助地环顾四周,忽然察觉脚边有种被小猫抱住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一个光溜溜的小女孩正匍匐在我脚边。我双手抱起雨香。



——————爸爸。



双手感觉雨香沉甸甸的体重,她撒娇似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继续走着。



地面随着我的行进而出现新的涟漪,每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



有种彷佛正走在肉块、又好像踩在薄冰上的感觉。



这个红色的世界没有尽头,单一色调的光景未有任何变化。



一直走下去会通到什么地方呢?这里原本就不是属于我的领域,只有茧墨能来异界。



不是人类能来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狐狸跑到哪里去了呢?



一想到这,我听见梦里听过的那个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钟声。



——————爸爸。



雨香拉着我的头发,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向前方,黑色头发随风微微飘动。



红色的世界里吹起一阵微风。



就如同从远方的窗户吹进一阵清净的空气那样。



风是我唯一的指示。我循着那如心跳似的钟声走着,奇妙的是,我竟不觉得害怕。手里抱着鬼,走在非现实的世界里。



回想起过去曾有过的念头。



——————也许,我已经不是正常人类。



这也无所谓,即使变成妖怪,我还是我。



我只想做好应该做的事。



*  *  *



红色的世界无限延伸下去,不变的微风吹拂脸颊,不知从何处吹来,也无法找出来源。



怎么走都好像在原地踏步,只有钟声产生些微变化,钟声不尽相同,却越来越大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声响起。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变成心跳的声音。



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咚嗡。



——————又变回钟声。



我忽然停下脚步,背后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阵阵涟漪,雨香开心地拍着手。钟声像是包围着我似地不停响着,高密度的声音之墙封锁住四面八方,钟声继续提高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我深吸一口气,鼻子闻到浓烈的腥臭。



「——————日斗?」



——————咚嗡。



彷佛要回应我似的,钟声再度加大音量。红色的地面产生变化,上头的波纹融解,空中飞舞着大量如玻璃碎片似的粉末,接着又缩成一颗颗圆球。



——————啪唰!



地面毫无预警地变成水,原本漂浮在空中的颗粒同时掉到水面。于此同时,好几个物体自红色的海面伸出。



是许多只小孩子的手。



这些手依恋地拉着我的衣服。



我无力抵抗,就这么被拉进水里。红色的水逐渐浸湿身体,脚下却传来舒服的温度。有种在产道里逆流而上的感觉。我放弃挣扎并抱紧雨香小小的头,不让她离开身边。



我们就这样落入红色的海里。



*  *  *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咚噏、咚嗡、咚噏。



咚嗡。



钟声响起,一个高亢到近乎疯狂的声音叙述着故事。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光景。



温暖的风吹拂着脸颊,带有热度的阳光洒在伫立原地的我身上。远方传来蝉鸣,雨香疑惑地啊了一声,背上渐渐渗出汗珠,脚底也有一种终于踩在地面上的踏实感。



不远处的池塘,水面倒映出上方蔚蓝的夏日晴空。



海面下的世界有着奇异的光景。



红色的世界突然变成一个令人怀念的景象。



眼前是一座种有樱花树的庭院。樱花树枝上没有花,而是茂盛的绿叶。这个庭院的樱花树应该会开出白色花朵,树底下,很遗憾地,没有埋藏任何尸体。



茧墨曾那样告诉过我。这个庄严而美丽的地方是茧墨家的庭院。



有一个陌生人站在庭院里,不知从哪儿跑来的一个穿和服的小孩,他深深鞠了躬,单手往旁边举起。



他脸上戴着狐狸面具,白色的面具彷佛和他的脸合而为一。



——————咔咔。



那个小孩用很戏剧化的动作抬起头,涂成红色的面具上的嘴动了。



嘴角弯起,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



快来看啊。



——————咔咔。



庭院中央并排着两把红色纸伞,上头的白色花纹旋转着。



接着,纸伞如跳舞般挥动起来,一个五官清丽的孩子将纸伞靠在肩上。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有着老鹰般的锐利眼神,她拿着和孩子一模一样的纸伞。



我见过这两个人。只不过之前见到的是黑白影像,没有色彩。



现在这个世界却添上华丽的颜色,艳丽的色彩充满整个视线。



——————那是孩提时代的日斗与他母亲。



女人弯起红色嘴唇微笑着。



「真好看。这样的打扮才适合下任『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一向利用纸伞连结异界,你绝对不能没有这个身为『茧墨阿座化』的象徽纸伞。不管是晴天、雨天、刮风的日子,你都要拿着这把伞,将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咕噜。孩子转动着纸伞,长度在耳朵下方的黑色头发随风飘逸,穿着女用和服的样子如日本人偶般精致美丽。孩子以无聊的眼神看着母亲,沉默了几秒。



接着,冷淡地开口:



「好的,母亲大人。」



——————咔咔。



这一幕定格下来,停止在孩子的头发被风吹起,碰到脸颊的那一刻。所有声音与动作都消失,只剩下刚才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在庭院走着。



——————纸伞只不过是媒介。



哒、哒。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平静地说着。



彷佛是替刚才上演的戏剧补上旁白那样。



——————纸伞是一个象征。的确知此,纸伞只不过是媒介而已,本身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让孩子能够切换至身为『茧墨阿座化』的意识,所以需要纸伞。他们还不清楚,纸伞是『茧墨阿座化』主动选择的物品。并非因为拿着纸伞才成为『茧墨阿座化』,『茧墨阿座化』绝对不可能以如此浅显易懂的形式出现。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他拿着纸伞呢?



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咭咭笑着。他的笑容倏地消失,左手捣着胸口,单脚跪地,右手高举着行礼。但是他却再次用轻蔑的口吻说:



——————而且拿的还是深蓝色的纸伞…………



——————咔咔。



视线突然重叠并切换。庭院缩成四方形,露出红色泥土。四方形的泥土上增添新的色彩,就好像底片被浸泡在显影液那样产生变化,渲染成红色的空间从角落开始变质。



回过神时,我站在屋子里面,不知是否已经天黑,这间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昏昏暗暗。房间分为两个部分,里头的房间纸门是关上的,从纸门内侧照射出来的昏黄灯光上有影子正在晃动。



有两个奇怪的影子,影子们缓慢地舞动。



影子的动作像是正在互相猎食对方,修长的手脚时而交缠,时而分离。肉与肉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耳里,野兽般的低鸣层层交叠,影子不停摇晃着。



娇柔的声音响起。



刚才的孩子坐在前厅,穿着女用和服的孩子一脸冷漠地抱腿坐着,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则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以相同的姿势并肩而坐,但是,只有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孩开心地笑着。



——————想要女孩吧?那只母的动物。



狐狸面具用满是笑意的声调说道,不难想像纸门另一头的人正在做什么勾当。狐狸面具紧盯着纸门,用轻视的声音说:



——————那家伙想要女孩。为了增强血缘,不惜和亲哥哥苟合,想生下孩子,结果生下的孩子却是不一样的性别。这样就该满足了吧?其实不然,那只母的还是没放弃。



狐狸面具无奈地耸耸肩,坐在他身边的孩子却文风不动,漂克的脸蛋如冰块般冷淡。



—直到『那个』被我们这些孩子杀死之前,『这件事』都会继续下去吧?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怀有野心,而男人则有肉欲。畜生们做的事情真是无聊。恣意妄为的下场——————你觉得会怎样呢?



喀啦。狐狸面具歪着头,突然停下旁白,向我提问。冷若冰霜的孩子则倏地站起身,留下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静静走出房间。他拉开纸门,消失在走廊尽头。独自留下的狐狸面具弯起涂成红色的嘴。



——————不觉得吗?野兽的孩子也一定会成为野兽。



两个影子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并分离。女人的手拉开纸门。



里头的房间打开了。



——————咔咔。



突然出现的白皙手臂又消失了。那一抹白色分化成小小的碎片飞向空中,一回神,刚才见到的肌肤竟化成樱花的花瓣,白色花瓣飘舞在淡蓝色天空,鼻腔充满柔和的春天香气。樱花吹雪随着每次的微风轻拂而飞舞摆荡,替庭院增添华丽的色彩。



有两个孩子伫立在这豪华绚烂的景色当中。



一个孩子撑着红色纸伞,另一个则撑着深蓝色纸伞。



如雪花般飘舞的樱花下,两人面对面站着。



撑着红色纸伞的孩子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如幼兽般令人厌恶的笑容。



我知道她是谁。



——————茧墨、阿座化。



——————咔咔。



「族人还没有发现,不过,是你杀了前任茧墨阿座化吧?」



企图杀了我的人也是你吧?



她突然开口说道,不像是责备的口吻。但是,另一个孩子紧闭双唇,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么保持对峙,同时转动着手中的纸伞。



转啊转、转啊转。纸伞鲜艳的色彩跃动着。



茧墨不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批判你所犯的罪,对于你心里有什么样的怨恨或痛苦,又或者是感到快乐愉悦,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是,请你千万记住。」



我不想被你杀死,不想死得那么无趣。



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眯起眼睛,像狐狸那样细细长长的眼睛里蕴藏奇异的感情。很难判定他眼中那股冷酷的激情是杀意.还是愤怒,那双眼睛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那对眼睛属于一个狂怒的猛兽。



「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将母亲杀死罢了。」



风强劲地吹着,红色纸伞如风车般转动。



她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杀死『茧墨阿座化』并不能让你成为『茧墨阿座化』。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我天生就拥有这个名号。」



——————放弃吧。



她轻柔地呢喃着,但撑着深蓝色纸伞的孩子果然没有回应。茧墨阿座化露出猫儿似的微笑,对自己的兄长残忍地宣布。



「很抱歉——————你只不过是被创造出来的仿制品。」



——————咔。



花瓣静止在空中,风也停了,两人的笑容凝结。一回神,两人之间多了第三者,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张开双手站在两人之间。



他歪着头,看看左右,那视线彷佛正在衡量两人的价值。



——————这个是仿制品,



他指了指深蓝色纸伞,接着又用很可笑的介绍动作指向红色纸伞。



——————这个是本尊。



红色的嘴唇深深地笑了,狐狸面具双手如天秤般往两旁拉直说道:



——————来、来、来。本尊说仿制品的愿望永远不会成真,的确有道理。毕竟仿制品期望着什么根本就毫无意义,当然也不能可实现啊。哎呀呀。



狐狸面具夸张地歪着头,动作滑稽地交叉双手,他的头歪过来又歪过去,颇为疑惑地说:



——————究竟仿制品本身…………是否真有欲望呢?



——————咔咔。



花瓣再次废物,风也如暴风般增加强度。白色花瓣在空中飞舞着,颜色渐渐变化,像是浸泡在颜料当中一一染成红色。樱花树下埋着尸体——樱花的颜色让我联想到这个句子,视线也涂满这鲜血般的色彩。



纯红的世界包围着我们,我拚命移动身躯,一如自母体脱出的胎儿。我抱着雨香泅泳在这片血海之中,我们在狭窄如产道的通道中奋力前进。



终于,远方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怀念的音韵冲击着耳膜。



——————叮、咚、锵、咚。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钟声响起,下一秒,激烈的雨声与钟声重叠。



一回神。我站在大雨之中,微温的雨水打湿了身体,带走体温。衣服淋得湿透,紧黏在身上,怀中的雨香轻轻打了个喷涕。



有种好像发疯的感觉,状况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我用力抱紧雨香,一边环顾四周,除了雨香的重量,似乎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让我保持冷静。



熟悉的校园被雨淋湿。远方有一栋灰色校舍,一名少女在那儿奔跑着,脚踩到湿泥,让她跌了一大跤。但是,她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着,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似地狂奔。随即绊到自己的脚,又跌了一次。心绪狂乱的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检查自己的伤势就站了起来。



她不停地奔跑、跌倒。奔跑、又跌倒。



脚受伤了,脸也破了,鲜血从擦伤的手中流出。



不知道到底跌了多少次才如此狼狈。



她再次摔倒。满身污泥的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受伤的脚却不听使唤,她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雨水落在她张得大大的眼里,脸孔如孩子般扭曲。



接着放声哭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朝天空吼着,用尽所有力气,表达出异常的哀伤。



我知道她是谁。



也知道这里是哪里,还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叫做深山静香,一个被我杀死的女生。



这是我在图书室拒绝她之后的时间吧。



——————那一天也下着滂沱大雨。



她不停地哭泣,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但是她所乞求的援助并未出现,她最大的依靠正独自在图书室茫然地发呆。



这里没有人能给她温暖的拥抱。



因为,那一天我并没有跟在她后面追出来。



静香紧紧抱着颤抖的自己,但是她的颤抖却愈演愈烈。她再次仰望天空,放声大哭。



——————啪沙。



不知是谁踩着水洼走了过来,大雨之外夹杂着其他聱音。



大量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静香讶异地张大眼睛望向前方,她困惑地喊着来人的姓名。



「…………日斗学长?」



狐狸撑着深蓝色纸伞低头看着静香。



冷淡的沉默降临在他们之间。狐狸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眼里却也没有轻视的神色,只有冷冰冰的目光,



两人视线交错。



狐狸缓缓地笑了。



「…………啊…………」



静香迷惘地看着狐狸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静香突然大叫,像是忏悔般的独自划开了吵杂的雨声。



「我、我、我好想被人喜欢啊!」



那是切心沉痛而疯狂的悲鸣。



她纤细的手指插入地面,小石子划伤她的肌肤,她努力表达着。



「我想要被爱想被人喜欢因为我爱他我最喜欢他希望他能保护我希望他能和我在一起我好喜欢他好喜欢他希望他能爱我希望他能爱我啊爱我——————如果阿勤能爱我的话就好了啊!」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声几乎淹没了静香的怒吼,一口气说完之后,静香不断喘息,她的手离开地面并抬高,濡湿的土壤留下深刻的手印。



静香伸出满是鲜血与泥污的手。



「我要的只有这样啊。」



只有这样,却如此沉重。



她哭着说,她的双手迷惘地摇晃着,想获得原谅。



而狐狸————握住了静香颤抖的双手。



——————咔咔。



——————好了,这就是第一个,最初的故事。



富含笑意的聱音响起,雨滴如玻璃珠般静止在空中。几百、几千、几万的细小球体浮在半空,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无数的玻璃珠下方,手插口袋凝视着我。



——————想要被爱。她的愿望只有这样,因为『爱对方』,所以渴望『被对方所爱』。这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却大不相同。



狐狸耸耸肩,转头。落在面具上的玻璃珠啪地一声碎裂,锐利如细针的碎片掉在载狐狸面具的孩子身上,他歪着头。



——————那么,狐狸所拥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咔咔。



下一秒,全部的玻璃珠同时破裂,无数的细针在空中爆发,剃进视网膜。触电般的疼痛窜过眼球,世界再度染成一片血红,却又渐渐失去光明。很害怕就此失去视力。



鼻子忽然闻到一种药的味道,昏暗中射进一道来自机械所发出的亮光,无机质的灯光渐渐照亮四周。



有个人躺在床上,纤细的身上插满许多管子。一个仰赖机器维持生命的女人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心电图的声音微弱地响着,她倏地张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



她如鱼儿般不停动着嘴巴,人工呼吸器的管子因呼气而起雾。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只有身体躺在这儿,灵魂已经不在。



她将自己的灵魂遗忘在远方的废弃大楼。



她的灵魂还停在当初妹妹推她下来的那个屋顶上,等候着自杀的时刻。



咕溜。她的眼球转动了,她看见塑胶挂廉的阴暗处站着一个人。接着她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苍白的手腕颤抖着,变形的手指触碰到挂廉,挂廉突然被用力扯下。



狐狸紧握着自半空落下的手。



——————白皙的手突然染红。



狐狸握着这只染血的手,染成鲜红色的手来自卡车下方。一名少女拚命地自车底下伸出手,被白色短裙包裹的下半身也染满鲜血,失去了大腿以下的部分。她的腿在大卡车的巨大车轮辗压之下,已和路面融为一体。



有一个很符合低俗趣味的比喻。



失去双腿的人鱼公主,若无法得到替代用的双腿就会死。



然而要是无法完成所要求的条件,她便会化为泡沫,一样会死。



「…………救、我……」



她拚命哀求,她的愿整很简单,却也是最悲痛的愿整。流出的血量多到吓人,失血量达到致命标准的她一边流着血,一边恳求。



「救救、我……」



一个被打破的红酒瓶很难恢复原状。



但是,狐狸依然握住了她的手。



——————红色的手忽然变大。



狐狸握住男人的手。他的手指没有指甲,因为指尖已经溃烂。男人甚至无法认清眼前的狐狸,他的眼神已经陷入疯狂状态,喃喃自语。



「我…………我杀了她……」



他对着空中重复说着这句话,呼喊已经不会回应的那个人的名字。



「……………………美咲、美咲……」



男人大口喘息,眼里落下斗大泪珠,他低声呢喃。



陷入疯狂的他说出自己唯一的愿望。



「…………让她回来吧……」



男人的手颤抖着,狐狸则用力握紧他的手。



——————男人的手忽然瑟缩了一下。



狐狸握住了稚嫩的手。孩子的手依恋地握着他的手,一个瘦弱的少女坐在衣柜前,一脸茫然地询问他。



「……………………你看得见?」



她不可置信地说着,她背后是微微打开的衣柜。里头装着一具尸体,衣柜彷佛是棺材,尸体就在其中慢慢腐朽,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



那是她小时候塞进衣柜的『朋友』的尸体。



「————你,也看得见她?」



少女流下斗大的泪珠,指着衣柜大叫。一直只有她自己能看见,所以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就算她说自己杀了人,也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会责罚她,没有人会和她一同悲泣。



然而,狐狸却肯定地以点头回答了她的问题。少女欲言又止,嘴巴动了动,狐狸用那种乍看之下很慈爱的眼神盯着她看。



少女当场瘫软在地,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狐狸这么说。



「…………救救她。」



那个『朋友』已经死了。



是她拿起刀子杀死的。



人死不能复生,



明知如此,少女还是不停恳求着。



「请你————救她。」



狐狸答应了少女,并用力握紧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上竟包着绷带。



狐狸抓住这只包着绷带的小手。少女意识朦胧之间,死命地抓住狐狸的手。她躺在空无一物的地上,单薄的肚皮淌着血。雨水落在纤细的身体,车子在她背后熊熊燃烧着,而破碎的保险杆就掉在少女头部不远之处。



炙热的火焰点燃漆黑的瘦空。



火光照亮少女脸上扭曲痛苦的表情。



「请……救救日伞……快救救日伞……」



有一个男人还在燃烧的车子里。他的头撞破车窗垂在外头。断成弦月形的脖子无助地摇晃着,他已经死了。少女张着模糊的眼睛,不停地恳求。



「都是我的错……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所以……」



雨中的少女哭泣着,她向狐狸恳求。



她不得不求他。



「拜托……」



狐狸答应了少女,然后说出答应救人的条件。



——————手再度变形,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



狐狸握着的手缩小、伸长、膨胀、染血、变成孩子的手、浮现皱纹、变回大人的手。许许多多张脸说着类似的要求,恳求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为虫鸣般的杂音灌进耳膜。



大量的影像以光速闪过眼前。



重复再重复,许多陌生人向狐狸说出内心的哀痛与愿望。



这些快转的影像中,我看见了倒卧在餐桌上的一家人。茫然瞪大双眼的晴宏的脸跟着远去,切换成其他脸孔。



颜色溶解,手也跟着消失。眼球的对焦跟不上影像切换的速度,感觉到像是被压迫的疼痛。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噪音,停止了这场骚动。



——————咔。



视线落入一片黑暗,彷佛舞台已经落幕。



所有的一切笼罩在漆黑之中,一回绅,只见到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站在前面。四周渲染成黑色,什么也看不见。



不变的只有眼前这个孩子……



——————代价太大。条件不合理。天秤两边并不平衡。



不知何时,戴着狐狸面具的孩子换下和服,改穿轻便的衬衫与牛仔裤,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他极其自然地拿着一把深蓝色纸伞。



——————被他选上的人比谁都还要幸福。



——————尽管这个梦如此短暂,依然美丽无比。



狐狸面具温柔地呢喃着,红色的嘴深深地笑了。



这个笑容非常温柔,却也像是嘲笑。



——————啪咔。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响起,狐狸面具竟一分为二。嘴巴的下半部开了一道开口,面具的嘴就这么一张一合。继续说下去:



「看了之后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个愿望也好、那个愿望也罢,这个把戏或者那个把戏,这些全都是别人的欲望,不是吗!」



狐狸面具激动地问我,接着用质疑般的口吻说着。深蓝色的纸伞转呀转,伞上的白色花纹彷佛融化了似的让人看不清。



「孩子从一出生就没有所谓的愿望。孩子只是依照母亲的欲望而生下来,有计划地养育着。所以,这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实现了某人愿望的生物罢了。孩子拥有超能力的血缘,和『茧墨阿座化』是完全不同的妖怪,他利用自己的超能力替人们实现愿望。但是,他的能力并非全无限制,即使拥有能实现各种愿望的能力,却只能实现别人的愿望。多么愚蠢,多么无聊,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可笑——————最后,他们——」



——————嗙!



狐狸面具用力拍手,蓝色纸伞靠在他肩上,不停转着。他让纸伞继续快速转动,一边大大地张开双臂。



他以清楚澄澈的声音宣告。



「要不是他们许了愿,谁也不会死。」



——————咔咔。



身边躺着几具尸体,姿势怪异、如摔坏的人偶般并排躺着。



红色的血自狐狸的牺牲者身上流出,将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世界再次切换成红色,



「过分的希望导致毁灭。狐狸本身并没有愿望,狐狸并没有像茧墨阿座化曾经指责过的那种卑劣的愿望。」



茧墨曾对狐狸说过,执着于『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号的欲望完全来自他自己。当时,狐狸面具强硬地否认了。



「没有希望的人生很无聊。没有愿望的日子没有意义。所以,狐狸才拿人类的愿望来娱乐自己。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咔咔。



狐狸面具的嘴咔地一謦关上。场面登时陷入沉默之中,我们静静地看着彼此。再次变红的世界里,只有他手上的深蓝色纸伞亮得刺眼。



转呀转,纸伞画出漂亮的圆。



我看着他说:



「————————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想问什么?」



——————咔。



狐狸面具的嘴再度打开,涂成红色的嘴唇内部黑漆漆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你究竟是谁?」



——————咔咚。



狐狸的嘴巴再度关上。他缓缓地歪着头,那张面具果然和他脸上的肉黏合在一块儿。



无法取下野兽的脸。



他的声音忽然变尖,发出一种像是野兽咆哮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是旁白——————这是他的故事,而我负责旁白的工作。人生就是故事,人们的愿望便是其中的一幕,不这样想的话很难过日子。没有快乐的人生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狐狸面具的声音里暗藏怒意,他张开双臂、挺起胸膛。他的指尖忽然融解,身体也开始崩解成红色液体。



「故事一幕幕上演着——————人生就该快乐地享受这些故事。」



——————咔咔。



最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冲击着耳膜。



令人感到怀念的钟声响起。



咚嗡。



靠过来、靠过来喔!



大家快来看啊!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太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看喔!不看可惜,看了包准大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各位快集合到这里,睁大了眼睛看吧!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故事。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就此落幕。



咚嗡、咚嗡、咚嗡。



咚嗡。



狐狸面具身体融解为红色液体。世界再度回到红色,如怀孕母体内的场景。而现在这个场景产生若干变化,原本无限延伸的空间有了明确的界线,红色的墙壁崁进四周,将这里封成密室。



密室中央有一把深蓝色纸伞。



撑伞的人脚边有一个白色的小孩。



我们四目交接。



茧墨日斗眯起双眼,像在微笑那样。



*  *  *



——————嘻!



白色的小女孩率先采取行动,沾了血的指尖轻点地面,同时雨香也从我怀里跃出。她目标明确地冲向白色的小女孩,两人如小猫一般四脚着地。



她们进行的是完全的生死相搏。



幼小的手朝对方攻击,想抓住对方。雨香拚命地挥掉对方伸过来的手并逃跑,白色小女孩则紧追在后。



两个孩子不停地奔跑战斗,而我和日斗则安静地站着,脚边漾起和缓的波纹。日斗一睑无聊地望着鲜红色的密室。



眼神极为冷淡。



「——————你应该看到了很无聊的东西吧?」



他突然开口,视线放在我身上,而我回望着他野兽般的眼睛问道:



「为什么会看到那些影像?」



「异界会吞噬一些东西并产生反应,进而改变空间。有时也会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而这次它所反应的东西还真是浅显易懂————你看见的东西也是这样吧?」



日斗呢喃道。看样子,他也看见了属于我的『某些影像』。但是我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我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我握紧藏在西装背后的『那个东西』。



隐含着哀伤的声音传进耳里。



「小田桐,你难道一点都不可怜我?」



心脏一度狂跳,日斗朝空中伸出手,像是要确认现在有没有下雨。他用一种很恍惚的口吻问我:



「——————母亲将自己的愿望硬加在我身上,害我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愿望。」



他如闲聊般开始娓娓道来,听起来却很凄凉。喉咙感到异样的干渴,危机感让我心跳加速。



我不该继续听他说下去。



「每个人都想把他们的愿望告诉我,我轻视这些人,所以才践踏他们的愿望————这样你也要怪我?」



狐狸静静地望着我,旁白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关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不让人们得到不该奢求的愿望又有什么错?



同时想起刚才听过的话。异界反应『身处异界的人脑海里的记忆或者下意识的愿望』。那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的旁白要跟我说『狐狸的故事』呢?



那个『旁白』到底是谁?



难道他是日斗的一部分?是日斗本身发展出来的、负责观察自己行为并加以判断的部分,既是日斗、又不是日斗的存在?



但他为何坚持称呼自己为『旁白』呢?



难道是因为他很想把自己的记忆说给某人听?



很可能——————他很希望有人能够了解自己的故事。



我应该早点离开这里,不能再听这只狐狸说下去,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记忆中的他只是个孩子。



妖怪的孩子变成了妖怪。



——————这是谁的责任呢?



「小田桐,你有没有想过?」



我该忽视的感情之针再度刺上心头,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脑海大吼。



住口!快停下来!闭嘴!别再说了!



若是失去了对日斗的愤怒,我便难以支撑下去。



「如果,我和你一样——————活得那么辛苦的话。」



狐狸依恋地说着,抬起手。



——————啪!



深蓝色纸伞啪地一声关上,动作优美而流畅。



——————滋。



肚子传来剧痛,眼前的狐狸脸上露出哀伤的笑容。



我低头看着剧痛的来源处,血滴在深蓝色的纸伞上。



絍伞插入我腹部的伤口。



我恐惧万分地拾起头,狐狸维持不变的笑容点头说。



「——————骗你的。」



纸伞前端拉扯着内脏抽了出来,疼痛让我忍不住大叫。我双膝跪地,趴在地上。地面掀起巨大波纹,我拚命呼吸,耳边听到高亢的笑声。



狐狸正疯狂地大笑着。



「母亲毁了我的人生————————才怪。」



纸伞转动起来,卷起深蓝色漩涡。



「只能当仿制品的人生好痛苦————————才怪。」



转呀转、转呀转,鲜艳的色彩画出漂亮的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