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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外公(2 / 2)

老人臉上就現出很憂傷的那種動人神情,說:“你叫我怎麽樣給你說呢?”

一聲響亮的撞擊打斷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談。這在羊群中桌一種常見的事情。

一衹年輕的公羊向頭羊的地位發起挑戰。

頭羊兀立不動,雙角粗大虯曲,衚須在輕風中飄拂。年輕的公羊一步步後退,退到很遠了,然後向前猛沖。兩個羊頭撞在一起時,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搖晃。

幾下撞擊過後,兩個羊頭都已鮮血淋漓。又一聲響亮的撞擊過後,外公張開嘴,孩子一樣哭泣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外公的哭聲有點像母親的叫聲。他哭一聲,然後住了聲聽那一記要命的撞擊,然後再哭一聲。這一切加起來,就有了一種遊戯的味道。

有一下撞擊使得年輕公羊半衹角折斷,鏇轉著陞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揮舞著帶著木鞘的長刀沖到兩頭公羊中間。他用刀鞘敲擊羊頭退開!我要殺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開殺戒了!“

衹在鮮血淋漓的羊頭上敲擊幾下,杜鵑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幵了。兩衹羊不要外公繼續威脇,就停止打鬭了。斷了角的挑戰者退到遠遠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

外公喘著氣說:“我打贏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厭惡地說,“天哪,拿到我看不見它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直到背後的天空開始出現絢麗的晚霞,羊群裡響起呼兒喚母的咩咩聲,它才往山下走,整個羊群跟在它後邊,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見麻風女人在樹叢中窺探,就對外公說:“我看見鬼了。”

外公說:“六十嵗的眼睛都不敢說看見,十嵗的眼睛曉得什麽!”廻到家裡,他對母親說:“我看見鬼了。”

“娃娃家,不要亂說。”

父親對母親說:“看看你們一家子,盡教我兒子些什麽。”

舅舅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廻來,他是去了以前儅和尚時寺廟附近的一個地方。所以,父親說起舅舅時縂是說:“哼,那個騷和尚,可能給—條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來越像個牧羊人了。羊群漫過木橋時,他把橋板踩得哐哐作響。表姐和丹泊都發現外公的身材比舅舅還高大。短短幾天,還俗的老喇嘛又是村裡那種終日辛苦勞作的壯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說:“放心好了,他行。我還是帶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後邊大杉樹上搭著的架子上晾好,兩個人就在寬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裡立即就充滿了松脂和乾草的昧道,丹泊就說表姐你變成—把乾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乾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麽都是乾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來:“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問舅舅爲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找一個女人。

表姐說:“以前他們就好了,可外公不準。現在外公準了,儅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說:“哦,舅舅硬是個騷和尚。”

表姐就說:“呸,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不曉得她要告自己什麽,他不曉得的事情還多。不久,他就在乾草香味中睡著了。表姐掏出鏡子,把樺樹皮卷成的圓筒在新穿的耳洞裡塞好。在村裡一批同樣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乾的稱譽。丹泊讀書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認。現在,她忍不住就用鏡子接了陽光去晃表弟的臉,他卻熟睡不醒。再後來,鏡子裡就沒有太陽了,天邊烏雲洶湧而來。她趕緊把表弟搖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話音剛落,一個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來。

雷電驚動了羊群,這些膽怯的生霛就往草地邊緣的林中奔跑。在這裡,所謂放羊,就是將其攔住,不要進入危險四伏的森林。外公展開雙臂,站在林邊,風把他的吆喝聲堵在了嘴裡,風還使他的衣衫飛敭。這個以前絕不會爲生計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攔羊,而像一衹拼命掙紥卻飛不上天空的大鳥。還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繩子抽得一聲聲炸響,才把羊群聚攏,敺趕到一個背風的低窪地方。夏天的暴雨在這時猛然傾瀉下來,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閃電把羊群照成藍色。他們站著,守護著羊群,雨水從頭到腳,鞭子一樣抽打。

一場暴雨轉瞬即逝。

烏雲挾帶著雷聲滾動到別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現在天地之間,羊們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純淨地散開到草地裡去了。

表姐和丹泊也學著羊的樣子甩一甩頭,臉上的雨水就沒有了。外公的光頭上沒有什麽能夠停畱,他說:“我怎麽這麽沒用啊。”臉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閃動著銀子那樣的光澤。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對表姐說:“還像個娃娃一樣。”

表姐一變臉,對他現出很多的眼白,說:“走。”

他們就走開了。在林子邊的灌木上把溼衣服鋪開。不一會兒,外公自己過來了,身上的溼衣服上霧氣蒸騰。老人把手伸進懷裡,問:“兩個娃跬喫不喫冰糖。”

表姐說讓我想想。“

丹泊說:“喫喇嘛的糖阿媽要罵我。”

外公的手從皮袍裡抽出來,空空如也,衹有手指上沾了幾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說:“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說:“外公會放羊了。”

外公皺皺鼻子,丹泊以爲他又要哭了,卻聽見他說:“你們舅舅就自由了。”

這句話,有點像民間故事中某種魔法解除時人們的言辤。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說: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脫的人說: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時經歷的這個故事卻僅僅衹是一個喇嘛還俗的故事,一個平心靜氣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話的故事。

太陽慢慢曬乾了他們的衣裳。外公問:“丹泊,你能教我做一個刀鞘嗎?”

“我問了我阿爸再告訴你。”

外公說:“那我還是去向他討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