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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第76节(2 / 2)


  铜镜里,女官人还抱着那木板,神色极真切。

  真得,仿佛这些年的过往才是水中幻影。

  女子眨眨眼,缓缓将镜子放下。

  深吸一口气,她笑着说:“生得好看也未必是福气……不然……”

  她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年她什么不堪没见过?什么肮脏没尝过?实在不懂,怎么区区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就因我最好看,路过商州的那个晚上,那群禁军就要了我过去。”

  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没有再自称“奴”。

  “我那时刚成婚一年,还是新妇,躲在翁婆身后,他们那些人,杀蛮族杀不了,打自己人……威风十足。他们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书生,刚刚还骂那些兵无耻,挨了一顿打,也来劝我。”

  背着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铜镜的手。

  “他们劝我说,这都是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到了洛阳城外,那群兵走了,他们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着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阳,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自尽。我翁婆也问我怎么还能活着。那一同逃命的书生说我自然不愿,就该学绿珠去坠楼的。*”

  “我记得那个书生姓刘,叫刘同墨,我从前那郎君姓金、金继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们在洛阳投了亲……为了活命,我先是给一姓韩的郎君做妾,他到齐州想要谋个差事,我也跟他来了,没想到来了齐州发现吕家才是这两州的天,那姓韩的郎君为了巴结上官,便欲将我送人,他那上官家里死了妾比活着的还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着,又如何肯去?卖一人是卖,卖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没做过,便索性勾搭了齐州府军一校尉,他将我偷出来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从妾又成了外室。后来那校尉人也没了……”

  她抬手以袖擦脸,却发现自己眼睛是干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酸文人睡了个女人便觉得自己修道成仙了,还到处夸我是能识人的,又有穷酸文人来我这想扯着我的裙子过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个红拂女一般,这次才招惹了郑刺史……女官人,你夸我好看,可能看见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张面皮,揭开一看,能脏了你的眼。”

  微微垂着头,好半晌,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两声,抬声说:“奴又把女官人你当那些想要救风尘的郎君了,这些故事,奴都说腻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间不平之事我也经过,六年前,一队蛮人溃兵从檀州南下,将我与我娘一同掠走。一个月后,元帅救了我们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着白色的裹胸,她背对着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岁。

  她的背上有刀伤有烫伤,斑驳纵横,竟几乎无一块好皮。

  “我被人称有佛像的阿父从未寻过我们母女,我便随了母姓。”

  “你之痛,我经过。不止我,北疆千万女子皆经过,初代入胜邪部女子多从蛮族军妓营中脱身,能活过三十已是侥幸,却还争着入胜邪部当讨人骂的讯官,只因她们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杀掠女子的匪兵,愿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乐土。她们教我‘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喜乐’。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艰难,何况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虚言,你经百难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该活得更好,此乃世间应有之义,此乃正道也。”

  柳般若极瘦,她十三岁经历此劫难,小小年纪又哪里受得住?就如她所说的那些女子一般,她也早就伤了身子根基,六年后,看她脊背上只有肋骨支离,越发显得斑驳骇人。

  可这般的她说话极是有力,似是将十三岁时自己的惊惧痛苦皆凝结之今日,方成了一千金重锤,将旁人身上那层自怜、卑弱与自厌自弃结成的落网一并砸开。

  那女子看着她的背,用手捂住了嘴,她眼中一阵模糊滚烫,是有泪从其中滚落了出来。

  第78章 秋苇  “盐仓闹鬼,这般好的借口郑衷若……

  除了救出北海县令,卫蔷给卫燕歌的另一个任务是查明吕家盐仓所在,若是藏盐众多,为了截断他们卖盐换钱之路,务必寻机毁之。

  潜入盐仓此事对卫燕歌来说不难,吕家护卫盐仓是以自家部曲把守,一面怕有人攻进盐仓抢盐,一面怕部曲监守自盗,所用之法就是在盐仓附近以木笼罩起来,因盐烧不坏,他们也不怕有人闯入纵火,只要躲过了外面的部曲,内中防卫甚是松懈。

  一日清早,卫燕歌带了承影部一身形灵巧的女斥候二人缘架而上,便到了盐仓顶上,两人拆去一根木架,便入了盐仓之内。

  “盐比我们想得要多。”

  看着垒的足有一丈高的灰白色盐堆,卫燕歌摇了摇头,这般的盐仓,光此地一处,就有十二个。

  嗅着满满的腥咸之气,卫燕歌低声道:“吕家盐仓里的盐哪怕换不来五万贯,三万也定是少说了,还是得想办法将盐仓里的盐毁了。”

  “是,将军,不如我们趁着下雨时挖开盐仓……”

  “可要多大的雨呢?”

  说话时,卫燕歌蹲下,先是敲了敲脚下的木板,抽出背后腰刀,一刀劈下去,便露出了中空木板之下的土地,看了看那地,她直接抠了一块下来,那斥候立时拿出火镰,让卫燕歌对着光将手中那点土看清楚。

  “这地面像是混了干的苔藓。”

  苔藓吸水,这吕家的盐仓外木头都刷了防水的胶,以卯榫结构相接,外面的水进不来,这盐仓里的湿气就被这些苔藓吸走了。

  蓝色的眼眸看向高耸的盐堆,卫燕歌道:“寻常的雨流到地上就被这地给吸走了,根本溶不了多少盐,这木板与地之间又有空隙,足以蓄水……”

  指望雨水是行不通的,那斥候也有些束手无策。

  “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

  卫燕歌没有说话。

  她离开东都时就已想到自己要做的乃是定远军从前未做过之事,无论是在各处查清一个个陷在后宅中的女子的下落,还是如今毁了这吕氏的盐仓。在北疆时天高地远,若是查到了这般一个盐仓,纵使对方有二三百人,卫燕歌也敢带着百余人袭之,夺之。

  可此处是青州。

  承影部在北疆、在草原,是蛮族身后的风,是蛮族心中的幽深阴影,是永远追着他们不放的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