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往后的」都给你(2 / 2)
在我还在思索自我介绍的内容时,马上就轮到我了。社会真是残酷啊。
「呃──我是柏木莲。社团是回家社,不过常常在体育社团当救援选手。呃…………对了,今年一整年还请多多关照。」
我谨慎地挑选用字遣词。总算能够坐下了。
此时,我心中涌现了一股莫名的想法,而且越来越强烈──我比以往还想要一个,能让自己热衷的事物。
要是能找到那个事物,拼上最后一块拼图,那自我介绍会变得多轻松啊。
「我是久远琴乃。请多多指教。」
不过还是有这种极简约的自我介绍,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然而,今年的自我介绍或许会有点乐趣。
因为今天,正是那位香澄美瑠转入我们学校的日子。
我先前已经从冬姊那里得知米露菲的班级是三班。
因此,当我看到布告栏,发现自己的名字就在三班时,心脏真的都快停止了。
毕竟一个学年明明有八个班级,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分在同班。
再过不久,米露菲就会进入这间教室。
可能是为了避免骚动,校方并未把她的名字放到布告栏上。可是看到教室最后空着的座位,即可得知将有转学生加入。
事实上,同学们现在也坐立难安,遥望着那个空着的位子。
老师听完一如既往的自我介绍以后,终于谈及「今天会有转学生」的消息。
然后,同学们听到该名转学生原本是艺人后,教室顿时嘈杂得不可开交。而老师自己也按捺不住兴奋,望着香澄美瑠会走进教室的方向。
「那么,请进。」
「……唉,她是米露菲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的假的啦?怎么会有这种事!」
时机一到,香澄美瑠精神抖擞地踏入教室。众人看到她而发出的欢呼声,听来近似尖叫声。
一瞬间陷入暴动的教室,对她来说就像是日常光景,她始终保持微笑。前几天见面时,她也维持着偶像的风采,今天她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自我介绍呢?
我希望冬姊能够早点放下对米露菲的担忧,同时也是为了明哲保身。我盯着她翡翠色的双眼,祈祷着她的自我介绍会有好的结果。
「那么,香澄同学,请自我介绍。」
「好的~!」
她轻轻晃动着樱花色的秀发,用满面的笑容开口道:
「大家!看得到美瑠吗──?」
「「「看得到──!」」」
这个瞬间,我确定──一切都完蛋了。
这家伙没救了。果不其然,她一点都不「普通」。
「初次见面。只想独占你的视线♡我是本学期转学到这间学校的米露菲──香澄美瑠!」
我记得她说过:「真是的!冬华姊太爱操心了!」了吧?
那份自信,到底是打哪儿生出来的……?
不对,没有设想到米露菲的「普通的自我介绍」跟我的「普通的自我介绍」不一样,该不会是我的错吧?
…………不不不,不可能是我的错。毕竟谁能料想到我们的观念差距会大到这个程度?
「兴趣是唱歌跟跳舞。我最近刚从偶像团体毕业,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请大家今后多多关照唷!」
最后,她用完美的抛媚眼做了总结,成功把教室变成粉丝见面会会场。
其他班的学生注意到我们班的骚动,跑来教室的窗边偷看,然后他们的尖叫声又吸引更多同学,可以看到整个走廊都挤满了人。
「如果大家能多多跟我搭话,美瑠会很高兴的唷!」
即便教室外都是人,米露菲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很~好,结束了。大家辛苦了。
我从来没有比今天还要感谢自己当时的判断,回绝掉冬姊的请求真是太正确了。
一旦接下委托,可不是只有「麻烦」而已。跟她扯上关系,我一定会倒大霉。
要是因为她而暴露了我跟冬姊的关系,那我百分之百会完蛋。倘若变成那种局面,我也没空找寻自己的人生目标了。
『冬姊。就在刚刚,米露菲的自我介绍完了。』
两种意义上的「完了」。
我姑且发了讯息给冬姊,随即叹了口气。
虽然可以预料到她前途多舛,但确实很受人爱戴。尽管跟「普通」完全扯不上边,不过应该不用多久就能融入班级了吧。
所以我决定在骚动落幕前,暂且先观望一阵子────可惜事与愿违。
自我介绍后过了一个星期……
香澄美瑠开始悄悄地陷入孤立。
那之后因为消息传了出去,邻近班级的学生蜂拥而至,只为见她一面。为了等骚动平息,班会之后的课都取消了。
尽管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们学校原本就设有表艺班,所以校方也很注重社群媒体的消息管理,结果学校却进入了混乱状态。校方还特别透过校内广播,呼吁同学不要把消息放到网路上。
然而她真不愧是前顶尖偶像──
「美瑠很高兴大家来看我,但希望你们不要影响到我的同班同学,好吗?」
──米露菲只凭一句话就结束了骚动,并且努力想和同学们打好关系。可是被她搭话的学生都会突然变得举止怪异,然后过于紧张而倒下,而且案例层出不穷。
之后开始出现更实际的受害案例──因为她过于耀眼,坐在她附近的同学无法集中听讲。基于这个问题,她被强制换了座位。
要是换到走廊边的座位,其他班级的学生会来偷看,所以她被强行移动到窗边最后一排。另外,为了防止偷窥和凑热闹的人来,我们召开班级会议,决议──米露菲应当自主配戴平光眼镜……生得太美也真是辛苦啊。
还有人说:
「原来米露菲真的是活生生的人耶。」
「本人是不是可爱一百倍啊?」
诸如此类的声音四处可闻。连田所都传了讯息诅咒我:『你居然能跟她同班,我羡慕得要命啊~』…………不过,仅只于此。
实际上,没有人进一步跟她搭话,只是在远处入迷地围观或是谈论她而已。
起初我只对这个现象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我深刻理解到──
她是一如字面上地「跟我们身处不同世界」。
即便米露菲很努力地跟人攀谈,对方也会被她的某些细微举动迷得神魂颠倒,导致对话无法成立。
有时,就算有人能正常对话,也会被粉丝认定「这家伙是来找麻烦的」而遭受围攻,无法继续对谈。再加上只要米露菲在教室里,其他班的学生就会来看她,使课程受到干扰,大家都没办法学习了。
就算老师或同学去驱赶他们,米露菲依然持续吸引着周遭众人的目光,实在无从改善现况。
她不仅不懂如何打扫环境,在必须安静的集会,还会偶像模式全开地与隔壁的同学攀谈,酿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最开始大家还能说她「做什么都好可爱」来圆场。然而她不谙世事的行为逐渐累积之后──
在学校中,米露菲渐渐地,同时确实地,成了异类。
这种情况真的不太妙。不知道该如何协助米露菲的我,下课后趁着打扫教室之际,若无其事地问了舞菜的想法。结果她这么说:
「啊──香澄吗?我想她应该不坏啦。但该怎么说好呢?有种『日常大小事完全做不来』的感觉吧?」
「确实如此。你们那一团的之前也对她很不高兴嘛。因为她的粉丝来妨碍上课,你们就责怪她为什么不去制止,对吧?」
「嗯──……但我后来有问她原因。她好像觉得那是很平常的事,甚至完全不觉得粉丝很吵。我不认为她是故意的,可是该怎么说呢?虽然我们也希望她能融入班上,因此常常跟她搭话,不过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跟她的距离。」
果然,在最根本的价值观上,她与我们有难以填补的鸿沟。
冬姊先前曾传讯息问我:『米露菲还好吗?』让我很烦恼该如何回覆。此时,舞菜接着说:
「男生们不也常说吗?说她还是当偶像比较好。」
「田所他们好像也是这样想的。说什么不想知道她私下的样子。」
「还真是任性的家伙们。像我的偶像,就只存在于萤幕里而已。」
舞菜无奈地说完后,继续扫地。
我也拿起扫把。此时差不多可以把灰尘扫起来了,我走到走廊去拿畚斗,刚好遇到一脸苦恼的米露菲。
「嗯…………」
但她没有跟我说话,径直走向走廊上的洗手台。
她的那副模样让人相当介意,于是我匆匆地跟了过去。只见她手中拿着湿漉漉的抹布,使劲拧干。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假装要洗手,站到她身旁。
「你在……做什么?」
「哎呀?这不是拒绝关照美瑠的莲同学吗?……开玩笑的,只是闹你一下而已啦。」
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后,米露菲嘻嘻笑着,轻轻举起手中的抹布说:
「你问我在做什么吗?我在挤干这个。我不知道必须挤到很干才行,还湿答答的就拿进教室了。」
语毕,她拿出手机,目光炯炯有神地把画面秀给我看。
「你看你看,我已经会用抹布擦了,接下来就可以干擦了唷!厉不厉害?我的进步幅度大到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条抹布根本就没拧干……」
「等美瑠掌握诀窍,马上就能成功了啦!」
这位前偶像过去的人生,到底跟日常脱节到什么程度啊……
「……要换手吗?」
我不禁如此开口。毕竟偶像与抹布的组合,未免太过突兀。
同时也多少担心她面对不熟悉的事物,是否感到疲倦。
「为什么?这么好玩的事耶?」
米露菲不解地歪头,天真地反问道。
「可以知道很多事情,真的超好玩的唷。美瑠的『普通笔记本』都已经写满一半了呢。」
她把抹布放在洗手台的边缘,洗了手,从胸口的口袋掏出一本小小的记事本。
「这是什么?」
「就是普通笔记本呀。我把学到的事都写在里面了!…………好奇的话可以看唷。」
承蒙她的好意,我翻开笔记本,看到第一页就写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内容。
○要轻声细语!学校不是武道馆!
○你不是偶像了!别应和粉丝的要求!
○不要随便帮人取绰号!等到关系变好才能称呼对方小名!
这些内容看了会忍不住笑出来,可是仔细一瞧,就会发现用橡皮擦反覆擦拭过的痕迹。她一定左思右想很久。笔记本上还有如同漫画的对话框,里头写了不少对自己的建议。我顿时对她的认真哑口无言。
有时能在教室里看见她用严肃的表情写东西,似乎就是这些了。
然后,我一页页翻过去。在最后一页中,她用红笔写下──
○一般不会一直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要好好制止粉丝!
「跟你说唷,这一条是舞菜……朝宫同学她们教我的。因为国中小是义务教育,我算是毕业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教室上学,所以这些建议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呢。」
「……这样啊。」
「嗯。美瑠已经慢慢融入大家了唷。像是最近呀,朝宫同学还会找我进行恋爱咨询呢。她想让那个男生注意到自己,所以问我在偶像时期用了什么减肥法。美瑠现在很认真在思考呢。」
「那真是太好了。」
「嘿嘿~平常我添了很多麻烦,所以也想帮上她的忙。我要加把劲才行!」
我还在担心米露菲会不会已经打算放弃了,幸好只是杞人忧天。
她正以自己的步调,一步步努力往前走。
她到底为什么能如此认真呢?
为什么能热衷在目标上,一直线往前冲呢?
为何在这种境遇下,还能保持笑容呢?
她努力的姿态让我羡慕不已。
目睹如此耀眼的身姿,让我深感自己「果然没办法像她一样」。
「……不错啊,加油喔。」
「嗯!谢谢你~!」
我回到教室后,用LIME回覆冬姊:『米露菲现在很努力。』
四天之后,事件发生了。
「我说啊,你以为自己当过偶像就什么都能说吗?」
从科任教室回来时,我听到了争执声,慌忙望向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的是言行激动的舞菜,以及被舞菜逼问而低着头,无处可躲的米露菲。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凑到──这几天认识的──同学们旁边问。而他们尴尬地「呃──……」了一声,答道:
「听说舞菜跟她喜欢的男生告白,可是对方似乎喜欢可爱型的女生,所以拒绝她了。然后说到『受欢迎』不就会想到米露菲吗?于是她好像去找米露菲商量……」
说明前因后果的同学顿了一顿,往米露菲的方向一瞥。
「……米露菲看来是做过头了,一下叫她要健身,一下叫她控制饮食,提出很多难度很高的建议。」
「对对。然后舞菜被念到理智线断掉,骂她:『我没有要你做这么多。』不过听说米露菲的说法也有问题。舞菜听从她的建议,也尽力实践了,米露菲却批评她:『这样根本不够。』好像在呛她『你本来就该努力』一样……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米露菲没有做错什么,但她跟我们有点鸿沟不是吗?大家都说舞菜现在就够可爱了,况且她本人好像也没有期望那么正经的建议。」
「啊──原来如此。谢谢,我理解了。」
也就是说,舞菜只是委婉地请对方安慰自己,但是米露菲把舞菜的话原原本本听进去,并以现役偶像的标准提出了改善方法。
就算要减肥,也没有高中生会认真健身或控制糖分摄取;就算有那种学生,也是对此相当重视的极少族群。
由于有身为偶像这个前提,现役时期还有人会赞赏「米露菲」的建议。但现在的「香澄美瑠」打算要求同学做到一样的事情,那情况就不同了。
然而我也知道她确实没有恶意。
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她第一次被人拜托而开心笑着,认真为同学制定计画的样子。
舞菜不晓得她的这一面,所以米露菲的建议会被当成拐弯抹角的挖苦也不奇怪。
米露菲抬起头,困惑地开口道:
「那个……我不晓得你的感受,很对不起。但我真的想要帮上你的忙,没有打算……」
「那多安慰我一下就够了呀!一般会用像是『你才有错』的方式说话吗?」
「我不是想指责你,只是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更可爱……」
「就是你现在这个说法,根本把我当白痴一样!太过分了吧?再说,我根本不想被天生就很可爱的人指导!」
「我只是真心地建议你……」
「所以说!你就是这点跟大家不一……」
在舞菜即将气得大吼之际,她的朋友们为了袒护她而出面制止。
「舞菜,好了,冷静一点。」
「我啊,虽然觉得这次不是只有米露菲不对,但舞菜已经尽力了,好歹也体谅一下她的心情吧。」
舞菜尽管看似冷静了下来,却仍怒视着米露菲。而米露菲依然不懂自己哪里做错了,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如果你只能当偶像,就给我回去演艺圈吧。」
舞菜不懂米露菲有多么烦恼,会生气也是莫可奈何的。
「你不懂我们的心情,一辈子绝对都不会理解我们。既然如此,倒不如别踏入我们的世界。」
然而,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她的事明明与我无关。我明明因为嫌麻烦而拒绝帮助她了。
「对啊,你自己去当好一个偶像不就得了吗!」
热衷于自己的喜好,为此全力以赴,死命成为理想中的自己,结果却是如此──这是多么让人不甘心的事。
米露菲的行为看似有点忽视他人的感受,但实际并非如此。
究竟该如何证明这就是她拼命努力的结果?
我不禁握紧拳头,心想:「这太奇怪了吧。」
现在能够设身处地体谅米露菲的人,一定只有我了。
「真的很……对不起……」
我知道她真心想要变普通,知道她真心祈愿自己能变成普通的女孩子──我已经知晓她为此付出多少努力了。
「对不起,我不懂你们的心情……」
她绝对很不好受,然而我靠近一看,却见到她面露开心的笑容。
我无法用话语解释她的行为,可是能够理解。
这是她全力思考得出的结论,即便方向错得离谱。
「这样不对吧。」
「…………咦?」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牵起米露菲的手,就这样拉着她离开教室,跑了起来。
「………………!」
我们一鼓作气跑上通往屋顶的楼梯。屋顶平常都被封锁着,所以应该不会有学生想到要来这里。
「到这里来,就不会有人靠近了才对。」
我松开她的手,坐在最上面的阶梯,不过米露菲没有坐下。此时她终于开口问道: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啊我?」
硬要说的话,我只是不想让米露菲继续待在那个现场。
只是如此罢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真的想帮她吗?
──────我不这么想。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但我想这是为了自己。
尽管不知为何,但我就是看不下去。
见我沉默不语,米露菲一屁股坐到我旁边,缓缓开口道:
「……我很逊吧。还以为自己能更机灵一点,还以为什么事都难不倒我。普通女生……好像比我想的还要难当耶……」
「…………」
「我当偶像到现在,没有经历过什么失败……结果还是给你添麻烦了,我真是没用呢。」
米露菲用双手掩面,往阶梯重重一踏。
然后她屏着息,从喉咙挤出哽咽的声音说:
「我忍不下去了……啊──讨厌,为什么会这样……」
内心层层交叠的「米露菲」──
……正逐渐破碎,面临崩溃。
「……我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米露菲为了不让他人听见而压抑声音说道,悲伤的呻吟却彷佛倾吐了她的心。
断断续续的话语更加传达出她的混乱,使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她的侧脸看。
「……啊!复活!」
米露菲吐光了肺中的空气,随即猛烈地抬起头。
我来不及错开视线,与她毫不湿润的眼睛对上了。
「……你以为我在哭吗?这点程度我是不会哭的啦。我没有哭的资格嘛。」
她开玩笑似的吐了舌头。
想必就在刚刚,她又将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了。
为了保护自己而层层交叠,包覆住内心。
「什么叫没有哭的资格?那么认真思考所得出的结论却跟现实相去甚远,这样双方都是被害者吧?」
「不是的。这次全都是我的努力不够,因为结果就是一切。」
她不甘心地把话说完……
然后啪地使劲拍打双颊,站起身来。
「下次绝对不会再失败了!」米露菲警惕自己说道。
接着她露出笑容,开始走下楼梯。
「明天,我会在教室里跟她道歉,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我现在这样,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必须在明天以前想好该怎么说才行。毕竟我想跟全班都打好关系!」
她转过身面对我,满面笑容地说着。然而看到那过于开朗的笑颜,却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不禁抓住她的手臂。
「…………」
「怎么了?」
「没有下次喽,已经结束了。」
脱口而出的话语,无法停下。
究竟何谓正确?谁错在先?我不清楚,只想责备她:「干嘛那么拼命?」
过往的回忆掠过脑中,再度消逝。
没错,如果是我,绝对会在这里放弃。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你这样不普通啊!被骂成这样,还笑着说要跟她打好关系……」
「这样太扭曲了。」我发牢骚般的细语,不知道有没有传达给她?
「你说的对呀,我不普通。」
米露菲转过身来,面对我咧嘴而笑。
那是以她刚才消沉的模样,绝对无法想像的开朗笑容。她继续说着: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变得普通。我已经给很多人添麻烦了,今后一定也会让人困扰……」
「……但你都遍体鳞伤了,还要继续吗?」
「这个世界不会拯救受伤的人,不是吗?就算受伤了,也不代表就会被原谅…………我要改变,绝对要改变给他们看。而且……」
她顿了一顿。
「人如果不受伤,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
看似蜕了一层皮的她,犹如进入战斗模式般说道。
她所说的话,宛如一记重拳打在身上,在我心中回荡。
彷佛有把刀从身体内侧穿刺我,莫名的疼痛侵袭全身,却又让我心中的某处感到酥麻,使我不禁放开她的手臂。
「…………」
米露菲对着呆然发愣的我继续说:
「我会直接回家,你就先回教室吧。告诉大家『她那个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好。不这样说的话,你就会被当成我的同伴喽……给你添麻烦了,很抱歉。谢谢你。」
她像是在奚落我似的,扬起单边嘴角说道。
「……哈哈,这样啊。」
没错,我就是个让人操心顾虑的人,甚至连自己都感到无药可救。
即便我不明所以地想要追随她,但是人终究没那么容易改变。
再说她跟我不一样,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单独一人就走不下去的……是我。
米露菲离开以后,我慢吞吞地移动脚步,走下楼梯。
然而她再怎么努力,一定也到极限了。
到这个程度的话,冬姊想必不会默不吭声吧。
我停下脚步,打开LIME。
『那个……冬姊,米露菲她……』
「……不对。」
『米露菲她以前……』
我写下讯息,然后又删掉,重复了好几次。
『再这样下去,她会离普通更……』
我打着字,越写越离谱。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也太逊了吧。」
逊爆了。真的有够没用。所以我才永远都没办法喜欢自己。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全速跑回教室。
我猛然打开教室的门,还能听见班上的同学正在谈论我刚才有多白目。但我直接走向他们。
「啊,莲回来了。」
「唉,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米露菲怎么样了?我是觉得她很可怜啦,但你那样实在──」
我被怎么想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变成都是米露菲的错了?要人家给建议却连个道谢都没有的是你吧。」
「…………啥?」
我下定决心,不再放弃。
「莲同学打算站在她那边?」
「不不不。或许我们也有不对,但奇怪的是她……」
「在这里吵这些有什么用!唉,莲,你不是要站在她那边才这样说的,对吧?」
舞菜包庇着我说,但我摇了摇头。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不去理解人家而光是一味批判,这样太奇怪了吧。」
没错,虽说她当过偶像,骨子里却依旧是跟我们同年的女孩。
她不是别的物种,只是她付出的热情比我们还要炙热罢了。
「说实在的,我也跟你们没两样就是了。」
我过去也觉得她是别种生物,这样我自己就不会受伤了。
『人如果不受伤,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
我彷佛能听到米露菲的话萦绕在耳边。
…………就是这样。倘若不受点伤,我一辈子就会这样逊到底。
「我决定帮助香澄,让她变得普通。」
并非米露菲这位前偶像,而是把「香澄美瑠」这个同学变普通。
她的双眼总是注视着众人,却没有半个身影映照在其中。但我对此深深着迷。
我想要留在她的目光里。
因为她确实有着我没有的东西。
「这样好吗?一旦这样做,莲也会被孤立……」
舞菜看似担心地看着我。
朋友很重要,当然很重要。可是在这之上,还有更值得珍重的事物。
我露出意志坚决的笑容,脱口说道:
「随你们便喽。」
无论运动或是别的事情,我都在无法进步之后就放弃了。
一路走来,总是在失败而受伤之前、在被伤害之前放弃。
而我也察觉到,这正是自己在各方面都是个半吊子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做什么事都得过且过,并满足于此,借此逃避。
或许是因为,我总是说着想要改变,却有个想法认为自己无法改变。
或许是因为,我觉得比起受伤后再失去,还不如安于现状而老是放弃。
但是看着香澄,我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我现在就要改变自我!
「拜拜。明天见。」
我拿起书包,走出教室。一反内心的喧嚣,我的脚步不可思议地轻盈。
我直直走向鞋柜,确认香澄的鞋子不在里面后跑了起来。
她的所在之处,我大概猜想得到。
「我跟你说!」
我走上阶梯顶端,来到满开的樱花树下。
「我跟她们吵了一架!」
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米露菲伫立在花瓣飞舞的樱花树下。一脸不解的她开口问道:
「……那是怎么回事?」
「就是啊,我呛他们『明天开始,我会帮助香澄,把她变成普通的女生』。这下子我的人际关系完全瓦解啦!」
「啥!」
香澄把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嘴巴也愣愣地张开。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跟你不是完全没关系吗!」
「所以我才特地跟你扯上关系呀。」
如果不这样做,我说不定又会打退堂鼓了。
「之前也说过,我一直在寻找能让自己热衷的事物。我本来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很快就会厌烦,结果看来只是我自己放弃了而已。」
明明没有所谓放弃的底线,曾几何时我却画地自限,要是走不到终点便直接放弃,然后自欺欺人地想着「今天也很满足」。
「一旦认真下去就会受伤,所以才替自己设限。我不加入社团也是这个原因,因为要是认真练习,就会知道自己的极限──这让我很害怕。」
一味寻找借口,我的人生总是只有八十分。
尽管不是太低分,但总觉得还差一块拼图。
要我在台下看着香澄独自拼命努力,我无法接受。
那个自欺欺人却试图粉饰太平的自己,让我极为懊悔,且焦躁不已。
「所以我也想跟刚才的香澄一样。」
我无可救药地憧憬那样的你,深深着迷于你努力的身姿。
「……不要擅自下定决心啦。这叫做卖人情唷,你在强迫推销吗?」
「对啦,就是强迫推销。毕竟我也想跟你做朋友啊。」
说出口后,我突然理解自己了。
没错,我想跟香澄当朋友。
既帅气又耀眼,下定决心就从不妥协,意志强大的香澄。我想成为她的朋友。
「……什么意思?你又被冬华姊拜托了吗?」
「这100%是我的意愿。」
「你骗人。唉──你听清楚,我一点都不想麻烦别人。你懂吗?」
「懂啊。」
「骗人。你完全不理解美瑠我的心情!」
「所以说,得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啊!」
「你不需要懂!反正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痛!我希望你们继续不懂!才不需要那种莫名其妙的同情!」
话语支离破碎。
香澄端正的五官因为气愤而扭曲。她跑下楼梯,开始狂奔起来。
「啊,喂!不要逃啊!」
「不要!别跟过来!」
「等一下!那里是……」
香澄朝学校的反方向跑去。
但是那边有一条快要坏掉的平交道。
而平交道正当当作响着。
香澄为了逃离我,似乎打算冲过平交道。但那个平交道跟大城市里的不同,警铃一响电车就会立刻通过,非常危险。
尽管是当地人众所皆知的状况,香澄却不可能会知道。
「危险!」
「放开我!」
「就说危险了啦!」
我在离平交道几步的距离抓住了香澄。因为我拉住她的手臂,使她失去平衡,就这样往后跌坐在我身上。
不到三秒,电车便从我们眼前呼啸而过。
「~~~~!」
乡下的电车速度很慢,所以通过平交道的时间也很久。
香澄马上就自己站起来。但是她没有逃走,反而跟我一起站着等待电车通过。
现在对我来说可是难以多求的机会。
我往丹田注入力量,全力吸饱了气。然后──
「我不懂啦──!」
「……咦?」
「我这种平民百姓,怎么有办法体会顶尖偶像的心情────!!!别强人所难啊!!」
「…………什么,你坏掉了吗?」
「『不受伤就得不到』,这是你说过的话吧!那就好好面对我啊!说什么不能失败?你早就一败涂地了啦!」
「唔……你少啰唆!」
或许是因为我对她大声,所以她也吼着应答,同时狠狠地瞪着我。
交叠在她内心的防护层脱落了。我就是想要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我还满喜欢平交道的。这么吵的地方,怎么叫都会被盖过去不是吗?让人超~爽快的。」
离电车通过还有一点时间。
「所以说,倘若有什么话想要一吐为快,你也来试试看吧?」
这是不停逃跑的我,从小到大的压力消除法。
香澄一脸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然后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是你自己来找我咨询的,结果反而嫌我太严格是怎样!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这点程度当然做得到啊!给我努力做到啦!」
啊,终于崩解了。
「哈哈哈!」
「亏我还帮你想减肥计画!把时间还给我啊啊啊啊!」
「很好,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样子!」
「说什么可爱就能嚣张!我能可爱得让人神魂颠倒,都是我自己的努力呀!什么努力都没做的人,哪有可能轻易被喜欢啊──!」
「这也……太帅了吧……!」
这也是当然的,香澄的可爱是香澄努力的成果。她的过度克己自律,也是因为她至今都以偶像的身分,认真面对粉丝的结果。
这些都不是过错,只是她与他人的价值观不同而已。
「………………轻松好多。」
电车通过以后,香澄这么说道。
接着她露出破涕为笑般的表情,虚脱似的蹲下。
「真拿你没办法。好啦。」
她彷佛丢掉了包袱,喃喃地说。
「美瑠我呀,无论如何都要当个普通的女生。虽然现在还没办法详细解释,但我知道如果不改变,一定又会使人受伤。」
为什么她会如此坚持要独自解决问题?
若要说我不好奇,绝对是骗人的。但她说「现在还没办法」,也就是说,我能期待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一切吧。
「所以我才婉拒你,以免给你添麻烦。可是你都看到我这一面了,就要做好觉悟喽!这可是你自己捅的娄子唷!」
「我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啦!」
「……这样啊。你还是第一个这么主动接近美瑠的人,所以就相信你吧……但是我很不喜欢单方面受人帮助。」
香澄顿了顿,接着开口:
「我把我的──香澄美瑠的『往后的』人生全都给你。如此不普通的我,异常得让人看不见周遭的我,一定能帮助觉得人生无聊透顶的你,找到能够热衷的事物。」
她用严肃的表情说着,对我伸出了手。
「相对地,要把我变成普通的女生唷。」
(插图008)
「…………!」
我握起她伸出的手。
香澄瞪着我的双眼,当然依旧没有半点湿润。
「嗯,说好不能背叛对方喔。」
「当然!所以才要组成共同战线呀……就算你受伤了,我也不会让你离开唷?我会拖着你,直到最后一刻。」
「那是我的台词啦。」
我在找寻真正想做的事。
能让我热衷的事物。
香澄则是要寻找自己遗弃已久的普通。
「请多多指教喽,莲同学!」
我与她终于能够正眼相视了。
于是,我们开始寻找「真正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