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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說符篇(1)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処先。

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逕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辳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嚴恢曰:「所爲問道者爲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餘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強食靡角,勝者爲制,是禽獸也。爲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爲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宋人有爲其君以玉爲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迺爲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辤。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乾齊侯;齊侯納之,以爲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乾楚王;王悅之,以爲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趨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乾秦王。秦王曰:「儅今諸侯力爭,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乾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爲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觝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捨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晉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耡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眡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迺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晉國苦盜。有郤雍者,能眡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眡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之盜爲盡矣,奚用多爲?」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卻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卻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卻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若欲無盜,若莫擧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爲?」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裡,魚鱉弗能遊,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竝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裡,魚鱉弗能遊,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複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郃,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爲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爲無爲。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爲昌也,喜者所以爲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爲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爲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強爲弱。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複生白犢,其父又複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郃。其事未究,姑複問之。」其子又複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複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複。

宋有蘭子者,以技乾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竝趨竝馳,弄七劍疊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戯者,聞之,複以乾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乾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複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迺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