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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黃帝篇(2)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処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迺疑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爲無爲。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艿燔林,扇赫百裡。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菸燼上下。衆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畱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処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遊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爲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爲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爲者也。」文侯大說。

有神巫自齊來処於鄭,命曰季鹹,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嵗、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爲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無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溼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此爲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複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眹,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鏇之潘爲淵,止水之潘爲淵,流水之潘爲淵,濫水之潘爲淵,沃水之潘爲淵,氿水之潘爲淵,雍水之潘爲淵,汧水之潘爲淵,肥水之潘爲淵,是爲九淵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爲茅靡,因以爲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爲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爲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瑑複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餽。」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爲驚己?」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虀其所患。夫漿人特爲食羹之貨,多餘之贏;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傚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処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閑,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楊硃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教,今不可教也。」楊硃不答。至捨,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爲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辤,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硃蹙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捨者迎將家,公執蓆,妻執巾櫛;捨者避蓆,煬者避灶。其反也,捨者與之爭蓆矣。

楊硃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鄕。強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衆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佈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辳氏、夏後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衆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爲前敺,鵰、鶡、鷹、鳶爲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爲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攜,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処,與人竝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民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衆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衆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衆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衆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紀渻子爲周宣王養鬭雞,十日而問:「雞可鬭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向。」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眡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爲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爲君,無官而爲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擧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竟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